1
定北侯陆凌渊平生怀有三愿:
其一,祈愿仕途畅达顺遂,得以建功立业,展其经邦济世之才;
其二,期许家宅兴盛和睦,一门皆安,享家族之昌荣;
其三,渴慕得遇意中佳人,缔结连理,与之白首偕老。
前二者,于陆凌渊而言,仿若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然唯有第三愿,令他深陷情障,求之不得,爱而不得见,欲解此情缚而不可得,苦闷萦绕心间,难以释怀。
古之常理,他人之妻断不可夺。
可若那女子,竟是陆凌渊前世与之和离的结发之妻,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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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府今日不大太平,都说小侯爷陆凌渊中了邪,一觉醒来便问是谁偷袭的他,又问侯夫人何在。
侍从们面面相觑,皆感惶惑:其一,侯府守卫森严,实无人敢犯上作乱;其二,小侯爷尚未议亲,何来"侯夫人"之说?
"许是侯爷梦呓误将老夫人唤作侯夫人?老夫人今晨携小姐与表小姐往普陀寺礼佛祈福,此刻尚在途。"
素日最得陆凌渊信赖的赵忠垂首禀报,额间冷汗涔涔。
陆凌渊正被偏头痛搅得心烦意乱,闻言眉峰骤竖:"放肆!本侯问的是侯夫人,聋聩至此?"
"回侯爷,属下不敢欺瞒。府中确无......"赵忠话至半途忽觉喉头发紧,两股战战险些瘫坐。
陆凌渊眸光陡寒,指节攥得青白:"你再说一遍!"
"侯府尚未迎娶侯夫人。"四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要凿穿虚空。
陆凌渊如遭雷殛。他分明记得七日前刚与吴兴沈氏嫡女沈婉宜完婚,那日合卺交杯时沈氏眸中的冷意犹在眼前。成婚不过三月,因夫妻龃龉不休,沈婉宜已于半月前告归娘家,更遣人捎来休书一封,要求和离。
三载夫妻未有子嗣,此事原是老夫人心头隐疾。
陆凌渊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前尘往事与眼前境况纠缠成乱麻——他分明记得洞房花烛夜沈婉宜唇角的半枚朱砂印记,此刻怎会有人昧着良心说府中无侯夫人?
府里上下都是一脸惊讶,一来没人敢来侯府偷袭小侯爷。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见沈氏要和离,便就坡下驴,两家约定好在沈家别庄签议和离书。
签好之后,他与沈婉宜各自乘坐马车离开,就在出庄的时候,不知哪里窜出一伙歹人,冲撞了他的马车,等他转醒的时候,人就已躺在了床上。
他以为是家里下人把他救回来的,可听长随的意思,竟不是那样。
陆凌渊揉一揉额头,下意识问长随:「今儿是什么日子,母亲她们要去山寺上香?」
长随躬着身回他:「今儿是表小姐生母逝世一周年的日子,老夫人带着表小姐去寺里添香油烛火呢。」
表小姐是老侯夫人妹妹的女儿,姓柳,闺名烟烟,生得一副好样貌,偏偏身子有些弱。
自她母亲病故之后,老侯夫人怜她无人疼爱,就接到定北侯府小住,谁知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不过,陆凌渊记得柳烟烟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姨母已经故去四年了,怎么长随说的是一年?
他蹙一蹙眉,便又问长随:「今儿不是德光三年吗?」
长随愣了愣,疑心听错了:「年初时候宫里头才改的年号,今年算下来是德光元年。」
德光元年,怎么可能?
他和沈氏就是德光元年成的婚,到如今三年有余,该是德光三年才对,怎么他睡一觉醒来,就回到德光元年了?
陆凌渊坐在床上发着愣,尚未琢磨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忽而又听长随说道:「还有一事,老夫人临走的时候叫小的们转告侯爷,前两日靖南侯府下帖子说老侯爷今日过寿,老夫人身体抱恙还得上山,就不去了,让侯爷备礼过去贺寿呢。」
靖南侯府老侯爷过寿?
陆凌渊眉目一挑,他想起来了,靖南侯府老侯爷是在德光元年办的六十整寿,那天母亲也是这样称病不去,由他带着贺礼前去靖南侯府祝寿。
就在他被上菜的小丫鬟撞到,弄脏了衣服欲要更衣的时候,不幸中了沈婉宜的诡计,无意与她进了同一间房,还被前去贺寿的一干女眷碰个正着,为此他不得不娶了沈婉宜为妻。
沈家早年也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可惜家族男丁不思上进,等到沈婉宜这一辈,沈家已是日薄西山、光景凄凉了。
如按常理,凭沈婉宜的身份、地位,是万不可能与定北侯府结亲的。
是以,在陆凌渊看来,沈婉宜就是为了要嫁高门,才不惜出此下策。
他恼恨自己被人算计,更恼恨沈婉宜满腹心机、攀权附贵,夫妻两个见面伊始就不甚愉快,婚后他更是能不进沈婉宜房门便不进,能不搭理沈婉宜便不搭理。
别人家夫妻相敬如宾,而他和沈婉宜则相敬如冰,到最后以和离收场,于陆凌渊而言,已是圆满的结局了。
而今他一朝重回三年前,饶是陆凌渊冷静自持过人,这会儿也掩不住激动的情绪。
德光元年,太子被废,他们定北侯府站错了队,错拥琅王上位。
结果琅王被查出窝藏龙袍,差点累及他们定北侯府满门覆灭,幸而关键时候他当机立断,转去投奔了瑨王,这才保全了家人性命,但定北侯府元气大伤却已成不争的事实。
那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早知琅王不堪大用,他宁愿不站队,也不会拥立琅王。
眼下若他当真回到了三年前,既是知晓了结局,定北侯府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还有,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去备份贺礼,找个可靠的人送到靖南侯府,若有人问起,就说老夫人身体抱恙,本侯送她上山静养去了。」
他倒要看看,他不去靖南侯府,那沈婉宜还怎么算计嫁给他!
2.
老侯夫人和侯府小姐、表小姐是傍午时分才回来的,本以为陆凌渊出去贺寿不应在府中,没想到他托大,竟是没去。
老夫人脸色有些难看,说的话也不大中听:「靖南侯府如今依附在太子身边,来日富贵不可小觑,你怎能如此怠慢老侯爷的寿诞?」
陆凌渊不以为意,太子迟早被废,将来树倒猢狲散,靖南侯府的风光不过是一时而已,他们定北侯府才是前路光明、仕途坦荡。
有没有得罪靖南侯,他并不关心,让人先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只问了表妹柳烟烟几句可曾饿了,是否在山上用了膳。
柳烟烟眉目含情,羞赧地看了一眼面前光风霁月、神仙一般的表哥,摇摇头,说了句「不饿」:
「寺里的斋饭别有一番风味,姨母同我和羽霏都吃了不少。」
羽霏是陆凌渊的嫡亲妹妹,向来与柳烟烟亲厚,听到陆凌渊和柳烟烟说话,便插句嘴道:「哥哥哪日得空?不如同我们一起上山去尝尝,那里的柴火斋饭可好吃了。」
「改日吧,改日一起去。」
陆凌渊点点头,难得没有推拒。
他知道表妹柳烟烟对他有意,也知道母亲将已经及笄的柳烟烟接进府中,迟迟不肯送回柳家,为的就是撮合他和柳烟烟。
早先他志存高远,以为儿女情长不过是风流人物的一场游戏,从不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故而对柳烟烟也没有过多关注,是以他母亲轻易也不敢对他的婚事做主。
直到后来被沈婉宜算计,娶了沈婉宜为妻,闹得满府上下家宅不宁、婆媳不睦、姑嫂不和,才懊悔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
如今从头再来,陆凌渊倒是愿意接纳柳烟烟了。
且不说柳烟烟品貌如何,单说她和母亲、妹妹之间感情深厚,往后成了亲,绝不会再闹出婆媳不睦、姑嫂不和的丑事来。
柳烟烟和陆羽霏得他一句话,都是喜不自禁,尤其是陆羽霏,挽着柳烟烟的胳膊,还没走出门就邀起功来:「我就说嘛,表姐你生得这般貌美,又知书达理,我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这下好了,改日我要叫你嫂嫂了。」
「小小人家,快休得胡说。」柳烟烟臊红了脸,捂着陆羽霏的嘴渐走渐远。
陆凌渊在门里听得失笑,恰好派去靖南侯府送贺礼的人回来了,长随进门回话,陆凌渊便让他把人叫进来。
问过了靖南侯府的宴席,便似无意般追问一句:「今日本侯没有去,靖南侯府寿宴可有什么稀罕事发生?」
来人本打算走了,见问忙站住脚,回道:「寿宴是靖南侯夫人一手安排的,据说很是奢靡,去的宾客都大呼稀奇。侯爷要问还有什么稀罕事,说来倒真有一桩意外,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在靖南侯府落了水,更衣时候不小心被靖南侯世子闯进门去了,那位小姐闹着要寻短见,被靖南侯夫人拦了下来,估摸着两府大概要联姻了。」
鸿胪寺少卿是从五品,现任鸿胪寺少卿一职的是位姓林的官员,那就是说林家女儿落水,被靖南侯世子撞见了?
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陆凌渊想起自己当年和沈婉宜,可不就是因为沈婉宜在靖南侯寿宴前落了水,而他则被侯府丫鬟弄脏了衣服,两下里错进一间屋子,结果成就一段孽缘吗。
怎么眨眼间,这落水的人就变成林小姐了?
「除了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还有没有别家小姐落水?」他皱着眉问。
来人摇摇头:「没听说还有别人,鸿胪寺少卿夫人一听林小姐落水还被人看了身子,当场就气昏过去了,直把到场的女眷都吓了一跳。」
「可曾听说户部员外郎沈瞻家里的小姐去贺寿了不曾?」
户部员外郎沈瞻是吴兴沈家的长子,吴兴沈家早在开国之初涌现过不少能人志士,也曾在京城名噪一时。
后来家中子弟少年纨绔,不思进取,以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沈瞻这辈,能说出口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五品员外郎。
来人给陆凌渊办事,常年于京中行走,对于京中百官如数家珍,听到陆凌渊问及沈瞻,虽奇怪他何时关心起了一个从五品的小官,但面上还是恭敬回道:「沈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岁相继嫁出了远门,沈四小姐尚未及笄,本来沈大夫人是要带沈三小姐来的,据闻半道上沈三小姐腹痛吐了一地,沈大夫人便让人把沈三小姐送回去了。」
如此说来,沈婉宜没有去靖南侯府贺寿?
陆凌渊闲敲了敲书案,不觉道声可惜,枉他等到现在,就为了等着听她的笑话,结果等来一场空。
不过,世间攀权附贵的女子可真不少见,没了沈婉宜,居然还会冒出来一个林家小姐用了同样的方式嫁入高门侯府。
也不知那沈婉宜回家之后,可曾懊悔自己腹痛的不是时候,竟没能在寿宴上捞个侯门佳婿?
「小姐,喝了药好些了没有?」
沈府之中,沈婉宜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虽然贴身的丫鬟刚给她喝了药,可她脸色依旧白得吓人。
她是真没想到从香囊里抠出来的那一点番红花,药性这么厉害,不发作则以,发作起来简直痛死人。
好在,她苦心没有白费,一口番红花换一场无望的婚姻,倒也值得。
若不然,真要是跟着大伯母到了靖南侯府,再让人设计一次嫁给陆凌渊,她这辈子算是又白活了。
3.
喝过了药,嘴里都是苦味,沈婉宜让丫鬟倒了杯水来,顺便问她:「大伯母回来后可曾说过什么?」
小丫鬟叹了口气:「小姐这一病,把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吓了一跳,大夫人说是小姐您没福气,今日靖南侯府老侯爷寿诞,多少世家子弟公卿勋贵都去了,若小姐到场,没准儿能得一份好姻缘呢。」
靖南侯背靠太子,风光无两,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多给老侯爷颜面,这事沈婉宜是知道的。
可她也知道,如今的场景不过是昙花一现,等到太子被废,秋后算账,靖南侯府满门遭殃的时候,连保全无辜稚子的本事都没有了。
大伯母只看得见眼前风光,所以才想着把她带去靖南侯府,以期用她的姻缘换大伯父仕途顺遂。
她父母因意外去世较早,祖母又年迈,只能依仗着大伯父大伯母过活,多她一张嘴一份嫁妆,就是多了一份累赘。
原本,她也想着将来嫁了人,多少帮衬沈家一些。
万没想到,大伯母心急至此,竟会在靖南侯府寿宴上设计让她高嫁给定北侯。
却不知定北侯府表面看着光鲜,内里却腐烂不堪。
婆母不慈,小姑刁蛮,夫君薄情寡义,还有一个寄居的表小姐,时刻等着挤走她当上侯夫人。
初时,她看在定北侯府保全她名节的分上,能忍的委屈都忍了,能干的活也都干了,可时日久了才发现,有些人不会因为你隐忍就宽待你,而是只会对你越发苛刻。
沈婉宜也没料到,自己辛辛苦苦里外操劳,换来的竟是老侯夫人和女儿算计她那不算丰厚的嫁妆,要挑拨定北侯休妻,另娶寄居的表小姐为妻。
她无意听墙脚之后,当机立断,借口回娘家探亲,把嫁妆全都装上了车,直待一切都打理妥当了,才将一封和离书送到定北侯府。
原以为和离会艰难些,想不到定北侯陆凌渊还算有点良心,答应了她的条件,赶到沈家别庄签议和离书。
谁知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单等着往后过清净日子的时候,也不知哪个杀才,驾着马车横冲直撞,一下子就把她撞回到了三年前与陆凌渊偶遇的那一天。
也多亏她机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开动心思动起手脚,成功避免了与陆凌渊的见面。
她拍拍胸口,喘息口气,忽而又想起来,她没去靖南侯府,那么当初被她救上岸的落水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大伯母就没说起靖南侯府寿宴上发生了什么稀罕事吗?可有人落水?」
她问丫鬟,丫鬟「哎呀」一声,满是惊讶道:「小姐你真是神了,怎么猜到寿宴上有人落水的?大夫人回府的时候,就在老夫人跟前儿直咋舌呢,说是有个什么少卿家的小姐为了嫁入高门,不惜自个儿跳入水中,拿自己的清白做赌,结果还真让她赌成了,真就定下了与靖南侯世子的婚约了。」
那落水姑娘与靖南侯世子订婚了,且还是她自个儿算计来的?
沈婉宜闻言有些纳罕,她记得那回去靖南侯府给老侯爷贺寿,大伯母借口胸闷非要拉着她去侯府荷花池畔散心,结果她一到那儿就遇着一个姑娘落了水。
她自小跟随父母在江南长大,颇习水性,一见姑娘快沉了底儿,忙跳下去把她捞了上来。
大伯母又是心惊又是心疼,把那姑娘搂在怀里,说要送那姑娘去找大夫,却叫丫鬟把她领到荷花池畔的一间厢房中更换衣服。
结果她到里间才把衣服换了一半,陆凌渊就推门进来了,看见她露着半边身子,着急忙慌就要出去,转头就与大伯母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与陆凌渊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独处一室,任是谁看都觉得别有幽情。
陆凌渊解释不清,她的辩解也苍白无力,到最后只能是定北侯府吃了哑巴亏,娶了她进门。
过后细想,她怎么都想不通,单凭大伯母那样没什么远见的脑筋,怎能在靖南侯府设下这等缜密的阴谋诡计?
时至今日,方知不是大伯母聪明,而是偷听到了鸿胪寺少卿家小姐的打算,所以才会诳她去荷花池,顶替了那位小姐完成嫁入高门的计划。
不过,那位小姐既是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嫁给陆凌渊,怎的转眼间又与靖南侯府世子定下婚约了?
小丫鬟瞧她费解,便道:「还说呢,大夫人提起这茬儿就直夸那小姐厉害。原本那小姐是想着要高攀定北侯的,哪知定北侯府老夫人身子不适,一大早就由定北侯护送着上山静养去了。那位小姐一听定北侯不来,当即就让人把靖南侯世子诳来了。」
原来如此!
沈婉宜恍然大悟,她就说定北侯的身份可比靖南侯府世子身份高多了,那姑娘怎会现放着定北侯不要,而去算计靖南侯世子,原是定北侯没有来。
可她那一回怎么就在靖南侯府遇着陆凌渊了呢?
难道说,她重回三年前后,因为没去靖南侯府,所以某些事情也跟着改变了吗?
沈婉宜不敢再想下去,而今的万全之计,就是她借病躲在屋里暂且不出去,务必要躲开陆凌渊。
陆凌渊还不知晓靖南侯府寿宴背后的故事,他此番好容易有机会从头再来,自然未雨绸缪。
当先一件事就是韬光养晦,不与太子与琅王过多牵扯,独在暗中观察着瑨王的行径。
二则,将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他既是知晓沈婉宜未去靖南侯府,深恐哪日碰见再着她的道,干脆与他母亲商议,去信一封到扬州柳家提亲。
柳烟烟父亲任职扬州通判,虽是正六品,但因是皇帝直接委派前去辅佐州政,故而级别小权利大,心气儿也高。
满扬州的豪贵,没一个能入得了柳通判的眼,一见定北侯府来提亲,柳通判连夜派人快马加鞭送了回信来,两家就此合了八字定了婚期,约在六月底成婚,同他上辈子和沈婉宜的婚期差不离。
定北侯府小侯爷陆凌渊向来是京中女子择婿的上佳人选,原本各家都还在等着陆凌渊加冠礼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遣媒人从中牵牵线,万没想到,陆凌渊加冠礼刚过,就定了未婚妻。
一时间,京中贵女尽皆捂胸蹙眉,妒羡不已。
唯有沈婉宜得知消息后大舒口气,她就知道陆凌渊与他的表妹柳烟烟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不然陆凌渊如何会在成婚后经常夜宿书房,只许柳烟烟一人给他端茶递水?
幸而这回她没去靖南侯府,得以让陆凌渊与柳烟烟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出门去了。
4.
时值五月,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正是京城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京中达官贵胄、簪花仕女常有载酒出城、选择园林胜地饮酒作歌、赏花观景的习俗。
每逢此时,也是各家收请帖收得最多的时候。
沈家虽落魄,到底还有旧日的名声在,且沈家还有一位公子、两位小姐未议亲事,沈大夫人手上便也得了不少请帖,多以赏花宴为主。
赏花宴说是赏花,实则行相亲之便,寻常看不到的公子小姐,借着这一名头,都可以相看个清楚仔细。
沈大夫人那回因见鸿胪寺林少卿的女儿嫁入了高门,心里正悔没有把沈家女儿带去靖南侯府。
她们沈家一共四个女孩儿,她生的沈大和沈四,沈大出门早,沈四年纪小,都不能去赏花宴。
二房中沈二小姐也嫁出了门,便只剩下三房里的沈婉宜,还能去赏花宴上露个脸。
要说沈婉宜模样倒是不差,就是性子寡淡怯懦些,尤其上回不知误吃了什么东西中了毒,就吓得半个多月不敢出门。
哪里比得上林家小姐,为了嫁个好人家,四月里的天儿跳荷花池,连命都能豁出去!
也就是她心软,怜沈婉宜无父无母,还肯为她尽心打算,若沈婉宜再不知好歹,可就白费她的心思了。
「去知会三小姐一声,就说杨大学士的夫人下了请帖,要请我去她自家花圃参加赏花宴,让三小姐打扮打扮,随我同行。」
小丫鬟忙把话传给沈婉宜,沈婉宜心里早明白她大伯母让她去参加赏花宴的意图,但因陆凌渊已定亲,是以她不再担忧被人设计嫁给陆凌渊了,便答应下来,起身换了衣服。
送来请帖的杨大学士为人粗放,不拘小节,常喜在自家花圃露天设宴,遍邀亲朋赏花观景。且他喜好自然,赏花宴上从不铺设坐具,都是提前采集了落花铺于地上,名为「花茵垫」。
沈婉宜这会儿才刚及笄,上辈子因为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她在与陆凌渊定亲之后,就窝居家中不再出去了。
眼下还是她头一回参加杨大学士的赏花宴,目光及处,不觉有趣非凡。
沈大夫人既是带了她来,自然要把她捧到人面前儿,倘或哪家夫人就此看上了沈婉宜,说不得能有段好姻缘。
沈婉宜虽不喜沈大夫人如此行径,但寄人篱下,她不好过多违拗沈大夫人的意思,只得由着她牵引到大学士夫人处,任人品头论足。
沈家的根基在那里摆着,要想越过五品官嫁到勋贵人家,怕是不容易。但若从京官里挑选,倒也可挑得出一二个匹配人家。
无奈陆凌渊的婚事对于京中贵女来说打击太大,各家夫人小姐聚到一处,议论的也多是柳烟烟,得知她今日也会和定北侯府小姐陆羽霏一道参加赏花宴,夫人小姐们哪还有心思给沈婉宜牵线,俱都等着看柳烟烟呢。
沈婉宜平白之中得了闲暇的间隙,干脆从一众花团锦簇中抽身出来,沿着杨府中自行引出的溪流,慢慢行去。
陆凌渊本在溪流对岸与靖南侯世子等人说着话,正听靖南侯世子捶胸顿足痛骂自己被人设计娶了毒妇的时候,目光里忽见一缕淡紫烟霞从对岸飘过来,他不由得抬起眉眼。
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着一袭烟紫色的纱衣,如风般穿花拂柳,从岸边远去了,不是他前世和离的妻子沈婉宜又会是谁?
这个时候尚未开宴,旁人多是聚在一处闲话家常,独她一人孤身前行,不知又想算计谁呢。
靖南侯世子也看到了沈婉宜,见她风姿翩跹,容颜秀丽,比之林氏不知出挑多少,越发叹口气:「世间好女何其多,偏偏我遇见的是林氏。」
陆凌渊听闻,鼻翼翕动,不自觉哼了一哼。
若单看外表,沈婉宜倒也可称得上温婉端庄;可若看内里,沈婉宜与那林氏又有何区别?
遂对着靖南侯世子道:「世间攀权附贵的女子何止林氏一家,贤弟也莫要生气,大不了婚后找个由头休妻便是了,总不能入了人家的局,还得如人家的意!」
「休妻?哪里那么容易哟?」靖南侯世子想起来林氏就头疼,她既是能设计嫁入侯府,焉知她没留了后手?
倘或自己哪日再中计,让她生下一儿半女的,便是想休妻都休不成了。
「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再纳两房美妾罢了。比不得侯爷你啊,娶了意中人不说,据闻嫂夫人还是个大美人。」
陆凌渊听闻,唇角微微挑了一挑,深以为若不是自己早有打算,恐怕现下在这里痛骂毒妇的就该是他了。
沈婉宜尚不知自己已经被陆凌渊看见了,她悠然游玩了一圈,本想从桥上过去,再转一圈便回沈大夫人身边,眼见垂柳丛中人头攒动,且多为男子,便直接转身从原路回去了。
不想半道上碰到了熟人,是定北侯府小姐陆羽霏和表小姐柳烟烟。
陆羽霏又不知在哪里闹了别扭,沉着一张小脸,扯着柳枝,叽叽咕咕对着柳烟烟说些什么。
柳烟烟面色有些尴尬,两只手绞着帕子扣在一起,站在一旁只听陆羽霏说,并没有回话。
沈婉宜光是远远看着,都替柳烟烟感到揪心。
柳通判虽是天子指派到扬州去的,但柳家身份地位终究比不得世袭的定北侯府,柳烟烟入京之后,尽管有老夫人在后撑腰,但为了讨好陆凌渊和陆羽霏两兄妹,私底下没少受委屈。
尤其是陆羽霏,因老侯爷及早过世的缘故,老侯夫人和定北侯顾念她年幼失怙,对她颇多宠爱纵容,以至于养成了她嚣张跋扈的性情,即便是在她最喜爱的表姐柳烟烟面前,也是一言不合想骂就骂。
正因如此,沈婉宜在嫁入定北侯府后,姑嫂两个没少闹矛盾。
沈婉宜为着顾全大局,能忍让陆羽霏的地方尽量都忍了,只有陆羽霏在府外闹得实在不像样的时候,才会凭借侯夫人和长嫂的身份管一管她。
一来二去,倒是让陆羽霏和柳烟烟感情更好了,陆羽霏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儿说过想要柳烟烟当她的嫂嫂。
眼下柳烟烟真的要成她嫂嫂了,她倒是不珍惜了。
沈婉宜失笑摇摇头,她既不想与陆凌渊有牵扯,自然也会避开定北侯府那一帮人,便屈身躲在假山之后,等着她们姑嫂过去。
陆羽霏胡咧咧骂了一通,撒过了气,才拉着柳烟烟边走边道:「瞧你这不中用的样子,别人说你身份不够,你就不能反嘴说她没本事嫁到我们定北侯府?光知道哭哭啼啼,一股小家子气。走,我们去找哥哥,叫他来评评理!」
柳烟烟被她牵住手腕,挣了一挣,却没挣脱开,只好小声劝慰着陆羽霏:「好妹妹,这样小事就不必惊动表哥了。本来她们说的也是事实,我们家的确比不上你们家,但我与表哥定亲一事也是不可更改的,就当是她们嫉妒,由着她们说去吧。」
「她们嫉妒你,怎么不去嫉妒那什么林小姐?要我说林小姐才是不要脸,上赶着设局嫁到靖南侯府。哎,你说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儿都是怎么想的,一个两个当自己是天仙不成,都想往高处嫁?方才你没听到那个沈夫人说什么吗,区区从五品员外郎家的女儿,也敢做梦拿去配人家平西侯府的老侯爷,给人家当继室!我呸,不知好歹!」
柳烟烟说了什么,沈婉宜没听清楚,她在听到沈夫人和平西侯府老侯爷继室的时候,人就有些怔住了。
大伯母还真是不嫁高门不罢休,平西侯府的老侯爷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原配夫人年初的时候才过身,她这会子就盘算着把她一个刚及笄的姑娘家塞过去当继室了。
沈婉宜攥紧了衣袖,她不能再任由大伯母安排她的婚事了,若不然,只怕她的将来会比嫁入定北侯府更难堪!
5.
且说陆羽霏拉着柳烟烟找到陆凌渊的时候,柳烟烟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陆凌渊拧眉听他妹妹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听到最后才明白是有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当面讥笑柳烟烟了。
他叹了口气,深觉这等小事什么时候不能说,偏要在人家府上做客的时候,说到他面前。
余光里看着一众公子哥都站在远处望着他笑,他不好过多批评陆羽霏,便哄了她两句,分毫未提其他。
陆羽霏过来找他就是想要他去给柳烟烟出气,为定北侯府挽回颜面,看他这样,不由跺脚嗔道:「哥哥,你怎么不生气呀?你听她们把表姐说得一无是处的,好像她们不嫁我们定北侯府,我们定北侯府就吃了大亏一样。我还听说,前次靖南侯大寿,那林什么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哥哥你,因为哥哥你没去,所以她才又诳骗了靖南侯世子。」
「住嘴!」
陆凌渊面色一沉,连忙低斥一声,喝止住陆羽霏。
他这个妹妹当真是被宠坏了,林家小姐现如今已经与靖南侯世子定了婚,不日就要成亲,她听到闲言碎语,不说驳回去,还要到处嚷嚷,也不怕得罪了靖南侯府。
再则,林氏设局要嫁给他的事,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等风言风语,倘或传扬出去,落到靖南侯府众人耳中,往后叫他们定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如何自处?
「这等混账话,你从何处听来的?谁告诉你林家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本侯?」
他甚少对陆羽霏严词厉色,陆羽霏乍见之下,顿时有些惶惶然,牵扯着柳烟烟的衣袖怯怯道:「我是从沈大夫人那里偷听来的,她……她和大学士夫人商量着要给女儿定亲,就顺嘴提了一句,我听她那意思要不是哥哥你和表姐成了婚,她倒是也想让女儿效仿林小姐设计哥哥你呢。」
沈大夫人?沈家长子沈瞻的妻子,沈婉宜的伯母?
陆凌渊毕竟是与沈家结过亲的人,知晓沈家的情况,沈瞻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中大女儿已经嫁出门,小女儿尚未及笄。
沈瞻的次弟没能中举,只是个秀才,膝下也只有一女,亦早早嫁出了门。
如今沈家留在身边还能够谈婚论嫁的,便只剩下沈家三子的女儿沈婉宜了。
沈婉宜父母双亡,托庇在沈瞻夫妻膝下生活,沈大夫人会为沈婉宜婚事打算不足为怪。
他奇怪的是,沈大夫人如何得知林氏想要算计嫁给他?
回想起当日他与沈婉宜和离,沈婉宜曾对他说过,自己与他一般都是身不由己,嫁入定北侯府实非她所愿。
难道,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背地里还有其他猫腻?
「你还听到沈大夫人说什么了?除却大学士夫人,她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林氏欲要算计嫁入我们定北侯府的事?」
陆羽霏摇摇头:「当时就大学士夫人和沈大夫人在,没有旁人了,我因表姐被人嘲笑之事生气,拉着她恰好在路过的时候偷听到了几句。不过,沈大夫人知道哥哥你有了婚约,已经计划要让女儿嫁去平西侯府当老侯爷继室了。」
平西侯已年逾五十,沈婉宜现下不过才刚及笄,这样两个人如何能结亲?
沈家为了高攀,真是脸都不要了。
如若沈婉宜肯答应,想来她还是那样攀权附贵,亏他方才还忖度她有苦衷。
陆凌渊面色低沉,不欲再听那些糟心事,也不想管沈家到底如何嫁女,就让柳烟烟把陆羽霏带回女眷那边去,叮嘱她好生看顾陆羽霏,莫再与人生口舌是非。
须臾,人就重新走回靖南侯世子他们身边,照旧聊着他们男子仕途经济之事去了。
一场赏花宴,可谓宾主尽欢,唯有沈婉宜心事重重。
她不便于开口打听大伯母将她的婚事定向了何处,只是行事举止越发拘谨小心,再不敢轻易答应与沈大夫人同行。
可巧,不日就是沈四小姐的及笄礼,沈四是沈大夫人亲生女儿,及笄礼又是女儿家最重要的礼节,沈大夫人的心思便从沈婉宜身上转到了沈四那边。
这日,沈大夫人备好了发笄、发簪、钗冠等物,又请了几位世家交好的夫人前来充当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沈婉宜同沈家其他三姐妹也早早换好了衣服,单等着吉时一到,便给沈四行笄礼。
不想这时候有人闹上门来,要向沈家提亲,求娶沈氏女。
足把沈大夫人吓一跳,忙让人出去问了,来提亲的人竟是已故户部薛侍郎的独子薛怀悰。
沈大夫人听到来人名号,方想起来。
前户部侍郎薛益原是她夫婿沈瞻的上峰,亦是同门师兄弟,二人私交甚好,曾约定过若一人得男,一人得女,便结为儿女亲家。
不久沈瞻先诞下一女,数年后薛益才生下一子薛怀悰,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了,不承想沈大夫人随后又生了一女,便就此定下了薛怀悰与沈四的娃娃亲。
原本薛益官职高于沈瞻一等,这门亲事在沈大夫人看来着实上佳。
叵耐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薛怀悰刚及志学之龄的时候,薛侍郎骤染风寒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独留下薛怀悰和寡母艰难度日。
那时沈大夫人便欲退了与薛家的亲事,是沈瞻说薛大人尸骨未寒,这般行事为人不齿,她才作罢。
其后家中事多,又逢沈家老三夫妇意外身亡,沈大夫人忙得脚不沾地,竟把定亲的事忘去了脑后。
而今薛怀悰找上门来,她才惊觉自己晚了一步。看着满堂宾客,她委实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女儿许了个落魄人家。
可要是把人撵出去,过后提起,难免落人口舌。
沈大夫人进退两难,在屋子里与老夫人和沈瞻商议许久,终是狠心想要借口污蔑薛怀悰是个无赖,把人赶出去,哪怕背地里被人骂两句,也好过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她开了门,就要出去叫家丁来撵人。
却见沈婉宜急匆匆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牵回屋中,便双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伯母莫要心忧,我愿意替四妹妹嫁去薛家。」
6.
「你!」
沈大夫人呆住了,她虽不想女儿嫁去薛家受苦,但也没想过要把沈婉宜推出去,薛家那般人家,于沈家毫无助益之处,沈婉宜为何自讨苦吃?
沈婉宜岂不知沈大夫人的打算?
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当年她被设计与定北侯府缔结婚约后,再回沈家参加沈四及笄礼时,就曾见过薛怀悰,知薛怀悰并没有沈大夫人想得那般不堪。
薛侍郎在世时候,就多有廉洁之名,薛怀悰秉承父志,为人正直,有勇知方。
之所以会选择在沈四及笄礼登门提亲,一则及笄是女子许嫁之龄;二则薛怀悰母亲病重,急于在生前看到薛怀悰成亲,薛怀悰侍母至孝,又重信守诺,所以才会到沈家来。
沈大夫人若是通透之人,大可以对薛怀悰明说,当日两家缔结娃娃亲不过口头为之,她不认,薛怀悰也不会赖着不走。
但沈大夫人爱女心切,偏要把事情往坏处想,这才想出个馊主意,竟说薛怀悰无赖,故意到沈家攀亲,使人将薛怀悰打骂走了。
却不想,薛侍郎为官多年,人虽逝去,到底还有亲朋故旧在,眼见沈大夫人如此无礼行径,多有讥讽之言。
甚至有看不下去沈家嫌贫爱富的清流官员,在朝堂上借故参了沈瞻一本,以致沈瞻官声日下,晋升之路更加艰难。
便是沈婉宜,当日也颇为可怜薛怀悰遇人境遇,见他衣着破旧,想是一路辗转奔波,便背着人使二门外的小厮给他送了些碎银做回程路费。
此后,再见薛怀悰,是在她嫁去定北侯府做了侯夫人参加宫中庆宴,薛怀悰进士及第,披宫袍戴宫帽,倒是个模样周正的好儿郎。
这般清朗人物,这样俭朴人家,沈婉宜私以为与其自己在沈家任由人摆布,婚姻未卜,倒不如嫁给薛怀悰。
如此一来,大伯母不必因忧心沈四的婚约而使沈家声名受损,她自己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会被大伯母塞去给老侯爷当继室了。
沈大夫人和沈瞻听罢,思量片刻,也觉得沈婉宜替嫁是上上策。
只是沈婉宜父母双亡,婚姻一事还需得有个名堂。
沈瞻当即便决定,将沈婉宜过继到沈大夫人名下,以后他和沈大夫人便是沈婉宜的父母,嫁妆除却沈婉宜生身父母留下的产业,他和沈大夫人亦会给她再添一份。
于是,沈大夫人便让人把薛怀悰请进门,当着满堂宾客,宣告沈家双喜临门,寻人合了八字,将薛怀悰和沈婉宜的婚期亦定在了六月底。
同日,定北侯陆凌渊迎娶柳烟烟为新妇,京中达官贵胄多去定北侯府喝一杯喜酒,就连宫中也颁下了不少赏赐。
至于沈婉宜出嫁,因沈瞻官位不显,薛家地位也不比往昔,是以并不大为人知晓。
陆凌渊自忙于婚事后,于外界就不大关心了,待柳烟烟进门,他便心无旁骛,专一在仕途上钻营。
因他提前三年知晓了结局,是以在德光元年九月废太子一事上,当初因功封侯的四大家倒了两家,只有定北侯府和平西侯府岿然不动。
德光二年,平西侯府因参与党争,牵连入狱,四大侯府便只剩下了定北侯府。
当今天子是太祖的胞弟,太祖死后以兄终弟及之故登上了宝座,他兄弟二人当初都是倚仗军队起家,因此立国之后最忌惮的也是那些坐拥兵马的功臣。
如今见得四大侯府陆续倒台,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定北侯行事妥当,从不结党营私,且还主动交还了兵权,天子龙颜大悦,追封老侯爷为定国公,定北侯府改为定国公府,将陆凌渊擢为御史中丞。
陆凌渊一时名声大噪,朝野内外皆知其是御前红人,定国公府在京里亦是风光无两。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陆凌渊本就生得仪表不凡,再有权力加身,益发尊养处玉质金相之气来。
待得春闱过后,似他这样轻的年纪,竟也有了门生故吏。
这日下朝,御史台的几位下属同僚思量明日休沐,左右无事,便相约着去郊外游园畅饮,把今年新进的几位监察御史一起喊来,权当接风洗尘。
几位监察御史能有机会同上峰和前辈打交道,多是欣然赴约,独有一人推辞不去。
陆凌渊得知好奇起来,便问不去的是谁,可巧有一人与那人师出同门,又是同日考中的进士,便回道:「薛怀悰家中老母身患顽疾多年,恐家里人照应不周,是以寻常宴饮他都是不去的。」
薛怀悰?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陆凌渊把前后两世里都想了一想,忽又问道:「可是已故户部侍郎薛益的儿子?」
旁人笑道:「中丞大人好记性,薛怀悰的确是薛益之子,今年刚及弱冠,就中了进士,足可慰薛侍郎在天之灵了。」
陆凌渊点点头,薛益的清廉曾满朝周知,他父亲在时也多夸其虽身在户部,却有言官之志,他的儿子想来是不会差到哪里的。
年刚弱冠,那便算是少年及第,这样的人才,如若能和他妹妹结亲,往后倒也不失为他的左膀右臂。
于是,他试探着打听了薛怀悰的情况,旁人便道:「说来薛贤弟身世虽然坎坷些,但到底有福泽傍身。听闻去岁他母亲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便欲薛贤弟娶个媳妇回来再过身。薛家自薛侍郎过世后,落魄了好些年,薛贤弟那时又不曾有一官半职傍身,都以为娶妻之事要不了了之。不承想这薛侍郎在世时,竟曾与吴兴沈家定过娃娃亲,薛贤弟上门求亲的时候,沈家二话不说就把女儿嫁过去了。当年薛母就病好了泰半,等到今年初薛贤弟考中了进士,薛母的身子就越发好了,就是心口的顽疾还需得时时吃药伺候着。」
吴兴沈家,陆凌渊再熟悉不过了,听到薛怀悰娶的是沈氏女,他掐算了一回,便道:「想来与薛怀悰定亲的是沈家四小姐了。」
旁人听闻,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四小姐,我记得薛贤弟提过一嘴,说是他夫人在沈家姊妹中行三。」
沈三小姐?薛怀悰娶的是沈婉宜?
这怎么可能,他活了两世,从来没听说过沈婉宜和薛怀悰有过婚约,定过娃娃亲。
「你没有听错,薛怀悰娶的是沈家三小姐?」他追问着道。
旁人肯定地点了一点头:「没听错,三和四是万万错不了的。」
陆凌渊双目微张,好个沈三小姐,好个吴兴沈家,居然敢在已定婚约的情形下去算计他!当他陆凌渊是什么人了!
「去,找个人带话给薛怀悰,就说明日本侯在家中设宴,特请他来赴宴!」
7.
天子脚下之地,可谓寸土寸金。
薛家在京中原还有些根基,只是薛侍郎病故时,薛怀悰年纪尚小,其母也抱恙在身,是以薛家光景一落千丈,支应不起那么多花销,薛怀悰便与母亲搬到了民巷中租房住下。
沈婉宜嫁过去之后,自然也随同夫婿住在了民巷里。
初时,薛怀悰还担心她住不习惯,但没想到,沈婉宜于身外之事上并不大计较,相反她倒是甚能自得其乐,将一处不大的民房收拾得井井有条,鸟语花香。
薛怀悰赶到家中的时候,正见沈婉宜和随身陪嫁的丫鬟站在檐下,给花浇水。
他便走上去接过丫鬟手中的水壶,一面浇着花,一面同沈婉宜说话。
先是问过了他母亲的情况,得知刚吃过药歇下了,薛怀悰点点头笑道:「母亲是极怕吃苦的,寻常喂药总要哄她三四遍,颇是辛劳。下回若要喂药,大可等我回来再说。」
沈婉宜莞尔,不过是喂药而已,这点子事情她还是做得来的。
且她自嫁入薛家以来,薛夫人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并没有她多操劳的地方。
薛夫人也不似她之前的婆母老侯夫人,光看面相,就甚是慈眉善目。
兼之她当年不嫌薛家落魄,毅然决然嫁给了薛怀悰,薛夫人感激在心,对她十分友好,自身能走动的时候,还会帮她搭把手做些女红。
反是薛怀悰,他才中举,刚在御前领了差事,当先要紧的是先办好差,家里头的事能不叨扰他就不叨扰。
说到差事,薛怀悰倒是想起来:「明日休沐,本该如约带你和母亲去郊外玩上一日的,不巧中丞大人说明日要在家中设宴,特地托了人来告诉我,想来明日我要违约了。」
薛怀悰现如今领的是御史台的差事,御史中丞是他的顶头上峰,上峰亲自邀约,他自然不能不去。
只是,沈婉宜自打嫁入薛家之后,忙着打理家务照顾婆母,许久未曾听闻外头的动静了,便问薛怀悰:「中丞大人打算在哪里请客?是单请你一人,还是诸位同僚都去?」
薛怀悰道:「之前的中丞大人调往别处去了,现如今的中丞大人是新上任的,便是当下的御前红人定北侯,他既是说在家中设宴,那必定是在定国公府了,应当不是单请我一人。」
定北侯?
沈婉宜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已许久不曾听过这个人的消息了,亦有许久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这人居然成了她夫君的顶头上峰。
可她记得,定北侯陆凌渊没当过御史中丞呀,最多也就当过殿前副都指挥使。
遂问薛怀悰:「定北侯这般年纪,也可做到御史中丞吗?」
薛怀悰一笑:「旁人都是以貌取人,你什么时候以年龄取人了?定北侯年纪虽轻,但为人处世却极为稳妥,去岁废太子一事与今年党争案,平西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牵连,唯独定北侯洁身自好,不失其操,官家见了岂有不爱之理?这样的人做御史中丞,倒也合宜。」
陆凌渊洁身自好、不失其操?
沈婉宜与他做过一世夫妻,最是明白,这样的八个字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唯独放在陆凌渊身上不合适。
他可是最会于官道上钻营的人,当初只因定北侯府老侯爷去世得早,他恐定北侯府受人欺压,上上下下没少打点。
废太子一案他虽是没被牵连,可她知道那是陆凌渊抢先依靠了琅王,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至于琅王后来被查出有谋逆之心,定北侯再弃琅王,转投瑨王的事,就更不消说了。
这般人物做到御史中丞,沈婉宜不由得替薛怀悰捏一把汗,扯住他的衣袖叮咛:「上峰请你赴宴,不去不妥,但去了也须得记得,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不该办的事千万不要办,尤其事涉宫中,更要千万小心小心。」
她说得如此郑重,以至于薛怀悰都不太敢同她嬉笑了,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明日宴请,我去去就来,必不在侯府过多耽搁,你若是在家中无聊,就同母亲先往郊外去,待我回来再去接你们。」
「嗯。」沈婉宜点点头,明面上虽未再多言,内里却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重回三年前之后,有些事和她经历过的不一样了,她竟不敢过多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就如她没有料到陆凌渊会变成御前红人,当上御史中丞。
翌日一早,她送了薛怀悰出门,再三叮嘱一遍后,才目送着薛怀悰坐上骒马往定国公府方向去了。
定国公府门外,早有小厮得了陆凌渊的口信,站在廊檐下等着了,一看薛怀悰来,忙把他请进门内。
薛怀悰眼见小厮如此,还当是自己来得晚了,跟在小厮身后匆匆赶到设宴的花厅,抬眼一瞧,花厅里就坐了陆凌渊一个人。
他一时愣住,待得回神,忙躬身给陆凌渊行了礼。
陆凌渊自薛怀悰一进来,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了。
见他行止端方,进退有度,身量颀长,眉眼清亮,倒是生了副探花郎样貌。
这样的人,倘或没有婚约,春闱中举之后,各家权贵势必要在榜下捉他为婿,偏他早有婚约,且约定的还是沈婉宜。
陆凌渊想到此处,面色就不大好,随意摆摆手示意薛怀悰坐下,便让人上了酒菜:「今日休沐,御史台的大人们原说好要一道出外游园畅饮,本侯不耐远行,就没有去。听说你也没去,就把你叫来,闲话些家常。听说你今年刚及弱冠,本侯倒是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今日大可不必将本侯当做御史中丞,只当做是你的兄长,快请坐下吧。」
他话是这样说,可薛怀悰岂敢真的拿他当做兄长?道过了谢,方倾身坐在陆凌渊对面。
陆凌渊斟满了酒,递一杯到他面前,看他双手接了,方同他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
须臾,貌似无意问道:「本侯那日在御史台见到你,还思量着要给你说门亲事,却不想你已于去年成婚了,不知娶的是谁家姑娘?」
薛怀悰道:「不敢让大人费心,小可娶的是户部员外郎沈瞻沈大人家的三小姐。」
「哦?」陆凌渊微微挑眉,「我与沈大人同朝为官也有两三年,他膝下有一子二女,只是按照沈家姊妹排行,他女儿可不是行三。」
薛怀悰闻言一笑:「大人所说不错,拙荆并非是沈大人嫡亲女儿,而是过继到沈大人膝下的。」
「那本侯怎么听说,你和沈大人家女儿是自幼定的娃娃亲?沈家除却沈瞻,次子三子都不在京城,你们薛家可是从祖辈起就在京城里定居的。」
薛怀悰不想他把沈家和薛家了解得这么清楚,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仍是坦然相告:「是,拙荆幼时并不长于京师,而是长于姑苏,直到数年前岳父岳母亡故,才被沈大人接到了京中。小可原先定的娃娃亲也不是拙荆,而是沈大人府里的四小姐。」
陆凌渊抿唇,自己料得果然不错,与薛怀悰定亲的本该是沈四才对。
薛益原是户部侍郎,沈瞻是户部员外郎,这样的两家人定下娃娃亲,才在情理之中。
而沈婉宜……
陆凌渊垂眸想了一想,沈婉宜少时父母双亡,进京之后只能依靠沈瞻夫妇生活。
沈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见过的,眼皮子短浅,行事无章,若薛侍郎还在,薛怀悰与沈四的这桩婚事,她定是喜闻乐见。
而今薛侍郎不在,薛家也今非昔比,她极有可能为了亲生女儿,把沈婉宜李代桃僵嫁去薛家,
想必沈婉宜心里一定恼恨极了吧?
8.
陆凌渊想到此处,不由对沈大夫人显出几分鄙夷,也对薛怀悰抱了一丝同情:「以你如今的前途,厮配那沈四小姐,应当绰绰有余。眼下料那沈大夫人在家中定是悔青了肠子,当日为何不将女儿嫁与你,却偏偏要拿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搪塞你。」
薛怀悰听他这般说,当即摇了摇头:「大人料得错了,小可这桩婚事并非大夫人强求得来,而是拙荆自愿替嫁。」
「自愿?」
陆凌渊执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似沈婉宜那样喜好攀权附贵的女子,会自愿嫁入落魄清贫的薛家?
他深以为是薛怀悰是为着顾全薛沈两家颜面,才会这么说,是以笑了一笑。
薛怀悰年少及第,何等精绝人物,一见陆凌渊如此,便知他不信。
若事关他清誉,陆凌渊不信便也罢了,但事关沈婉宜,他总怕旁人会误解她,故而接着说道:「不怕大人笑话鄙某自夸,拙荆虽是女子,然而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婚嫁当日,拙荆便对鄙某言明,她不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沈四小姐,而是过继给沈大夫人的沈三小姐。拙荆说,若按薛沈两家的约定,原不该以她替嫁,但她们沈家向来兄弟一体,姐妹一心,她父母双亡之后是沈大人收养的拙荆,于拙荆有再造父母之恩。沈四小姐虽说已及笄,但因年纪尚小,且在家中颇多疼宠,如若将沈四小姐嫁入我们薛家,只恐她照应自己都不周全,更遑论是照应我家阿母了。是以,为全薛沈两家婚约,亦为了报答沈大人和大夫人的养育之恩,拙荆便自愿替嫁到了我们薛家。这般有勇有谋、忠义两全的女子,能娶她为妻,是鄙某三生之幸。」
「呵。」陆凌渊轻抿了一口薄酒。
看薛怀悰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沈婉宜当真是自愿替嫁到薛家的?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她父母已经亡故,媒妁之事须得沈瞻夫妻安排,但她若是不愿,大可以再寻个机会嫁个好人家,不说嫁到他们定北侯府,却也不必嫁到薛家受清贫之苦。
尤其是她嫁入薛家的时候,薛怀悰尚未及第,焉知薛家几时能恢复过往荣光?
陆凌渊有些猜不透沈婉宜的心思了,但薛怀悰都这么说了,他便也就此作罢,深以为当初既是沈婉宜没有与薛怀悰定过娃娃亲,便也不再拿婚约一事拷问薛怀悰了,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沈婉宜在家中久等薛怀悰不来,又不知陆凌渊邀请他们过府赴宴都说些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也没心情再往郊外游玩了。
直待傍午时分等到薛怀悰回来,听他说及陆凌渊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常,还提到了他的婚事。
定国公府眼下可谈婚嫁的只有陆羽霏,薛怀悰的才貌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出众,陆凌渊若问起他的婚事,想必是要给自家妹妹找郎婿呢。
没有事涉王公,就是万事大吉。
沈婉宜放宽了心,照旧如常料理家务不提。
如此平静了些时日,一晃月余已过,薛怀悰领了薪水回家,当先就把银两都交付到沈婉宜手上。
沈婉宜当初为沈瞻夫妇解决了后顾之忧,且因她的替嫁,给沈家带来了不少好名声,外界提起沈瞻,都说他重信守诺,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贫爱富,乃官中清流人物,故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些口碑,连带着沈四也许到了好人家。
沈瞻夫妇大喜之下,对待沈婉宜越发友善,除却嫁出门时添的嫁妆,平日里生怕她日子过得清苦,也时常遣人周济她些许。
待得薛怀悰中了进士,赏了官职,薛沈两家往来就更密切了。
沈婉宜与沈家上下,真就如同她所说那样,兄弟一体,姐妹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会儿见薛怀悰把薪水如数交过来,沈婉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初初为官,应酬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无须你费心,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用吧。」
薛怀悰不依,坚持要她收下:「既是做官,自然要做好官,夫人见过哪个好官拿银子应酬打点的?这钱还是留着自家用吧,你的那些体己留待你买些珠钗裙袄,我瞧你这两年都没添新衣。」
沈婉宜的陪嫁丫鬟闻言掩着口笑,当日她家小姐说要替嫁,她还担心所嫁非人,这回看来她家小姐是嫁对了。
沈婉宜被丫鬟笑得满面羞红,不好再与薛怀悰推托下去,便接过银两收起来。
薛怀悰这才说回正事:「我听同僚说,北街那边新开了一间瓦子,占地深广,里头不仅有相扑、蹴鞠,还有新出的杂剧。之前因为忙于差事,没能带你和母亲出去游玩,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听杂剧吧。」
勾栏瓦舍,向来都是男子去得多,沈婉宜也只在传言中听闻过里头的好玩之处。
见薛怀悰要带自己去,一时犹疑:「你去便罢了,我也能去吗?」
薛怀悰不以为然:「怎的不能去?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有耳有目,缘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杂剧女子不能看?」
沈婉宜心动起来,她少年时随父母远居姑苏,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是以对她颇多纵容,不仅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外出游玩也时常带着她。
她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本以为京中繁华富庶,必然要比姑苏还要有趣,哪里料到京中遍地是规矩,她竟连寻常出门都得循规蹈矩才可。
后来嫁到定北侯府,侯府的规矩就更多、更重了,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里,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给了薛怀悰,万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去瓦子里看杂剧,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遂去问过薛母,薛母瞧她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前番为了春闱,薛怀悰就和沈婉宜分房了许久。如今中了举,又因事务繁杂,两人也许久不能一道出行。
难得薛怀悰明日有空,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适,推托掉了,让他夫妻二人自便。
沈婉宜知其心意,越发觉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对了,翌日晨起就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薛怀悰本在院中晨读,瞧见她出来,扭回身一看,当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沈婉宜身穿一袭竹青色交领襕衫,如墨的长发用一缕同色丝带高高束起,脚踏皂履,手执折扇,一副文人士子装扮,竟显出别样清韵来。
沈婉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转了一转身笑道:「虽说母亲答应我可以与你同去,但你如今毕竟有官职在身,总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问起,就说是你的堂弟。」
薛怀悰让她说得连连失笑,瞧她这模样着实稀罕,也没再说什么,夫妻两个便携手出了门。
瓦子因是新开张,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沈婉宜和薛怀悰到的时候,人挤着人才能进门。
薛怀悰恐沈婉宜被人冲撞,少不得要全心护她周全,倒没留神几位相熟的面孔就在离他不远处。
今日休沐,陆凌渊在府中也无甚要紧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爷和安宁伯等人邀他一块来瓦子里看杂剧,他就掐着点儿过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薛怀悰在人堆里头左右支应,唇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说这薛怀悰极为顾家,每发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里,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闲钱来看杂技?
他有心要看薛怀悰神色,便顺着人堆往里走了一走,走到薛怀悰身后,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小郎君。
陆凌渊正待要找薛怀悰说话,忽见那前头的小郎君回过头来,对着薛怀悰一笑。
容颜秀雅清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怀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婉宜!
9.
沈婉宜正在人堆里挤得热闹,回头本是想对薛怀悰说句玩笑话,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现如今的御史中丞陆凌渊!
她见陆凌渊也看着她,心头不觉扑通一跳。
回头再一细想,她重生之后再没有见过陆凌渊,想来陆凌渊应当是不认得她的,她便转回身,只当自己也从来不认识他。
陆凌渊重来一世,未雨绸缪这么久,从未料想过自己与沈婉宜见面,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栏瓦舍里来抛头露面!
想当初她为侯夫人的时候,言行举止哪一样不循规蹈矩,这如今嫁到了小门小户里,就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薛怀悰即便年纪尚轻,再怎么胡闹,身为朝中御史,也不该带着女眷到这些地方来嬉笑取乐,设若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陆凌渊自觉自己作为薛怀悰的顶头上峰,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齐家,便扬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怀悰的肩膀。
薛怀悰正与沈婉宜说着悄悄话,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侧身望去,恰与陆凌渊撞个正着。
一见顶头上峰在此,他赶紧躬身抱拳便要行礼。
却被陆凌渊半道上抬扇拦住,道是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礼数,称呼他陆兄便可。
薛怀悰环顾四周,确实不宜在此地唤他一声「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声陆兄:
「不知陆兄也驾临此地,实在幸会。」
陆凌渊微微低眉,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沈婉宜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若换做别处遇见,薛怀悰定会拉着沈婉宜,坦然介绍。
但这会儿是在瓦子里,沈婉宜又是男儿装扮,他不好言明沈婉宜身份,便照着来时对好的言词回复陆凌渊:「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陆凌渊唇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怀悰写文章的本事不小,这信口开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亲薛益那一辈更是只剩一枝独苗,哪里给他生出来的小堂弟?
「不知你这堂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读书,可曾应举?」
薛怀悰本是想随意敷衍过去,不想陆凌渊追着问到底,他平素里不是惯于扯谎胡诌的人,一时之间竟被陆凌渊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还是沈婉宜语快一步,对着陆凌渊轻揖一礼道:「薛三郎见过陆兄,我本居姑苏,去岁才入京,时年十六,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不过尚未应举。」
薛三郎?好一个薛三郎,薛怀悰娶的好媳妇,信口开河的本事真是与他不遑多让。
陆凌渊面色微沉,看着沈婉宜道:「既是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那便该知晓何为礼义廉耻。似你这般人物,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如何跟着你堂兄到这里来?」
他这话说得离奇,沈婉宜颇有种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错觉,但她来时对镜自照过,连耳垂都做了掩饰,应当没那么容易被人看出女儿身,便斗胆回了一嘴:「我与堂兄向来感情深厚,入京之后常是同吃同住,一道来瓦子里看杂剧,又有何稀奇?」
陆凌渊想不到她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还待说话,旁边薛怀悰忽而开口道:「陆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无聊,才带他出来瓦子里玩耍的。」
「就是有你这般纵容,她才会肆无忌惮。」
陆凌渊委实看不惯薛怀悰对待沈婉宜的态度,身为女子,本就该恪守女德,薛怀悰既入了御史台,不单要纠察百官过失,更要严于律己。
他便对薛怀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贤,如今你两样皆无,往后又如何立足?若听得劝,还是速带你这女扮男装的堂弟回家去罢。」
沈婉宜听闻,不由得和薛怀悰面面相觑,没想到陆凌渊当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这话说得也太欠妥当了。
何为娶妻在贤?难道就因为她跟着薛怀悰来瓦子里看杂剧,就不贤惠了吗?
可见他看人目光之短浅,怪不得他当年站错了琅王。
沈婉宜心下冷笑了一声,禁不住扬起眉眼瞪着陆凌渊:「我听说前朝时,女子不仅可以外出游玩,欢饮达旦,还可以入朝为官,封侯将相。当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华远出前朝,陆兄却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可称贤,意思是当今还不如前朝咯?」
这话陆凌渊岂敢说,他是嫌命长了,才敢非议当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婉宜,仗着有薛怀悰撑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说八道。
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她这么有能耐呢?
陆凌渊被沈婉宜气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与她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颜厚矣」,就不再搭理沈婉宜和薛怀悰两个,扭回头看杂剧去了。
沈婉宜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见他心不烦,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头和薛怀悰一块看杂剧了。
今儿的杂剧演的是一出南戏,从浙江一带传过来的,京里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观众都看得无比认真。
陆凌渊原也是喜爱杂剧的人,但因和沈婉宜闹了一番口角,现下兴致全失,若非虑及瑨王他们还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拥挤不堪,他想去瑨王那边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时,忽觉触手肌肤温热滑腻,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糙,分明是女儿家才有的。
而满场之中,能是女儿身的,只有沈婉宜一人。
陆凌渊眸光一暗,想不到沈婉宜这般大胆,行事出格有伤风化不说,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
陆凌渊越想越恼,眼看沈婉宜的手背还在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开她,却见她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纸扇,纸扇的另一端牵在薛怀悰掌中,不时随着涌动的人潮轻轻晃动。
再观沈婉宜,她一双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10.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沥沥的梅雨从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还没下完。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难免跟着受影响,御史台的御史们都觉得他们的中丞大人,近来脸色尤为阴沉。
前番因为党争,朝堂上百官吵了几回,御史台也跟着参了几回,可眼下党争都过去了,御史中丞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陆凌渊眼皮子底下提溜着小心办差。
陆凌渊也不知自己近来怎的这般火大,看哪里都不顺眼。
先是定国公府一团糟乱,早说了要入梅,书房里的书、库房里的绸缎都该好生保护起来才是,结果他前儿一开书房的门,差点没被满屋子霉味熏晕过去。
想要换件衣服,绸缎上也满是霉渍。
他以为家中是换了管家,做事不仔细,问过才知道,管家还是那个管家,但因为侯夫人新进门,老夫人又苦夏,府里上下一时没人管事,这才乱得不成样子。
他不得不趁着休沐,自己把府中一应事务都安排下去。
家里的事便也罢了,台中的事也不让他顺心。
琅王眼看着就要东窗事发,偏有几个不长眼的老臣,揣着糊涂当明白,三番两次直言进谏,逼着官家立琅王为太子,御史台的侍御史们也跟着胡言乱语,搅和得整个朝堂不得安宁。
官家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陆凌渊能笑得出来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当日轮值的受事御史,问他今日可曾受理词讼。
受事御史摇摇头:「昨日薛怀悰轮值的时候,已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今日并无甚要紧事。」
陆凌渊已许久没搭理过薛怀悰了,除却在御史台上碰着时受他一礼,余外从不与他多言。
这回听受事御史说及薛怀悰,便顺嘴问他:「薛怀悰回去了吗?」
受事御史笑道:「刚才和李御史他们一道回去了,说来小薛大人真是娶了个贤妻呀,似他这般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能坐得起骒马就不错了,想不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伤身,竟拿了体己出来租了辆马车。李御史有幸坐过一回,别看马车虽小,内里五脏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干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怀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婉宜,陆凌渊听到薛怀悰就不大耐烦了,听到沈婉宜,更是烦不胜烦。
就那样一个流连勾栏瓦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女子,也可称贤?
哼,这帮没见识的腐儒,坐个马车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轻甩衣袖,不再与受事御史多说,出了衙门登上马车。
刚坐下就觉得车里潮气逼人,再随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记得他的马车里也是一向冬暖夏凉,车厢靠壁还摆放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吃的喝的都有,还有摆放妥帖的纸墨笔砚,怎么这会儿都没有了。
陆凌渊蹙一蹙眉,半挑起车帷,问车夫:「近来有谁动过这马车里的东西吗?」
车夫闻言,赶紧摇着头回道:「禀侯爷,这辆马车是给侯爷专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们要出门,府里自有八宝车和青轴车。」
这般说来,就是没人动过他的马车?
那他车里的东西……
陆凌渊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时候,他的马车里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暗格有吃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亲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爷面前被庇护了半辈子,是以于操持家务上并不用心,有时他出门晚归,家中连个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还是在沈婉宜嫁进门之后,他的日子才过得轻便舒服起来。
早起有丁香馄饨、有各色茶点,晚归有莹莹烛火、有车马骡轿,他想要什么,只消在府里说一声,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为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细想,或许也有沈婉宜的功劳。
陆凌渊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沈婉宜的侯夫人当得甚好,也改变不了她德行有亏的事实。
不敬婆母,不护小姑,她……还是不如柳烟烟的。
陆凌渊在心里暗暗比对一回,仍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去靖南侯府是对的,要不然他眼下虽不为家务事烦心,却还得受尽母亲唠叨和幼妹抱怨。
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来,回府之后也没去见他母亲,径直往房里找柳烟烟去了。
甫一进门,就看柳烟烟拿着花冠,正对镜理云鬓。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烟烟看着他来,忙起身摆弄着花冠给他看:「这是京中最新时兴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顶冠子须得纹银一百两呢,好看吧?」
一百两才得来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陆凌渊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妆奁,那里头已经有好几顶冠子了,个个所需不菲,他们定国公府虽说不缺银两,可也不能这般花费。
再则,宫中尚俭,他又领着御史台的官职,若自家夫人这样奢靡,往后他又该如何纠察百官?
陆凌渊掀了衣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圆桌上放着的一套茶盏,委婉地提点柳烟烟:「我记得你从前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平日戴着的那些珠钗就很好,且你身柔体弱,这些花冠戴在头上未免显得头重脚轻了。」
柳烟烟出身不显,她母亲生前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母女两个本就不大为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宠爱的是给他生了庶长子的姨娘,是以在吃穿用度上颇为苛待柳烟烟。
后来柳烟烟母亲病故,被姨母接进定北侯府,见陆羽霏吃的穿的样样精致,心中别提有多羡慕。
如今自己时来运转,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定北侯府又升做了定国公府,食邑俸禄比她们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终于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珍宝首饰,衣裳裙袄了,心中岂能不喜?
现下对镜抚着花冠,越看越开心,哪里听得出陆凌渊言下之意,只道:「京中那些贵人小姐都这样打扮,羽霏妹妹也刚买了一顶珠钗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显得我不合时宜了。」
这有什么不合时宜,往年沈婉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没见她戴了满头冠子,京中那些贵人还不是一样当她是侯夫人。
况且,他现下是御前红人,柳烟烟的身份,比之沈婉宜那会儿更加贵重,大可不必再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增光添彩。
陆凌渊有心再说两句,但看柳烟烟正在兴头上,而他方才想到沈婉宜已是不对,只好叹口气,借口还有事就往书房睡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终于雨过天晴,官家被老臣们唠叨了一个梅雨季,也肯松松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着轻松起来,外出游玩吟诗颂对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闹出些乱子。
御史台近日便受了一桩词讼,有人举报杭州通判所作诗词中多毁谤朝廷新政之语。
诉状递到台狱,几个监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专,就连卷宗带诗词,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陆凌渊面前。
陆凌渊翻看了两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说谢恩,反在谢恩表里夹带私货,嘲讽新政,这可谓是件大案了。
陆凌渊当即让几个监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来,一页一页翻看诗集和谢恩表,力求查出每一处隐喻。
这一折腾,至晚也没能结束,几个监察御史饿得肚子咕咕叫,随同监察御史一道留下来的薛怀悰听见,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来,抬起头说道:「来时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轮值,吃饭不便,捎带了些糕点给我。几位大人忙到现在想必都饿了,不嫌弃的话,这些糕点分下去吃了吧。」
监察御史们听闻,都笑起来,一面伸手来拿糕点一面道:「弟妹做的糕点风味独特,不比寻常,吃过一次就忘不掉,哪里会嫌弃?就怕我们吃了,你没的吃,回去后弟妹要心疼了。」
薛怀悰一笑,拍拍右侧道:「这边还有呢。」
说时,起身把右侧里的香囊也取下来,递到陆凌渊面前:
「大人也将就吃一点吧。」
11.
陆凌渊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香囊,不比一般香囊用五色丝线缠成,这个香囊是用几块碎布织就的,上头坠以流苏收口,中间没有搁置香料,而是放了几块糕点。
这般做法,他只在前世里见过。
这种香囊,他也只在前世里佩过。
而今,却是薛怀悰拿了过来,陆凌渊默不作声伸出手,从香囊中取出一块糕点,慢慢放入口中,轻咬一口,竟吃到了久违的熟悉味道。
沈婉宜生于姑苏,长于南食,与北食的咸鲜不同,她做的糕点总偏于江浙一带的甜润口味,且甜而不腻,润而不干。
几块糕点,几乎是瞬间被御史台瓜分个完全,薛怀悰自己也只得了一块。
陆凌渊吃完,心里虽是还想得厉害,却只能止住,叫了人来,命他去外头以做南食出名的金家铺子再买一些糕点来。
由是忙活了几天,除却谢恩表一开始时显露的两句违逆新政的诗词,余者皆无所获。
陆凌渊上报到御前,官家看了两眼就搁置到了一旁,显是未曾放在心上。
此时正逢新法试行,臣工之间政见不合多是常事,在官家而言,这两句诗词算不得什么。
御史台白熬了几个晚上,几位监察御史熬得两眼通红,早想着回家好生休息了。
思及过两日休沐,遂一处商量去哪里喝喝酒散散心,薛怀悰照旧推辞不去,旁人便笑道:「只一日而已,听闻薛伯母身子已经大好,弟妹在家想来照应得过来,咱们早去早回。」
薛怀悰摆一摆手,此番倒不是为了照顾他母亲,而是休沐那日适逢他的生辰,家中必是早有安排了。
几位同僚听说,「哎呦」一声,纷纷给他提前道贺,说着说着,干脆提议不妨一道去薛家聚聚,既是为薛怀悰贺寿,亦是散心了。
薛怀悰思量自己年纪还小,本不欲因为生辰一事大动干戈,无奈几位监察御史都这么说,他不好再推了人家好意,便一一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同沈婉宜说了。
沈婉宜倒是不嫌麻烦,她于持家很有自己的办法,听说薛怀悰的那些同僚要来,便把之前的安排都推翻了,重拟了单子,另置一桌菜肴预备宴请。
监察御史们都是尝过糕点的人,早就盼着能到薛家再尝一尝沈婉宜的手艺了,等不及休沐,就在前一天下朝时拉住了薛怀悰再三叮嘱,务必要吃到沈婉宜的拿手好菜。
他们三不五时聚在一处嘀嘀咕咕,陆凌渊从台中出来的时候,就觉出不对劲来,便抓住了身边路过的一位主簿问道:「他们几个在说什么呢?」
主簿望一眼薛怀悰,躬身笑回他道:「明日是小薛大人的生辰,李御史他们说是要去薛家给小薛大人庆贺呢。」
「哦?」陆凌渊松了手负于身后,这等事怎的没人叫上他?
主簿听他问起,笑痕越发深了:「大人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叫大人去给下属们贺寿?李御史他们也就是借个由头,趁休沐日出去玩闹一回罢了。」
陆凌渊没再说话,冲那主簿摆一摆手,便上马车回府去了。
翌日,国公夫人得了贵人的请帖,一早就带着柳烟烟和陆羽霏出门做客去了,府里便只剩下陆凌渊一人。
他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又到书房翻开书看了两眼,随后起身到池塘边喂了一会儿鱼食,怎么着都不甚舒心。
跟着他的长随看他百无聊赖,便想着法子讨好他道:「侯爷若不想在府里的话,不如出门走走,咱们外头新开了好几间铺子,侯爷要不要去看看?」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长随这样说了,陆凌渊果然动了出门的心思,坐上马车到那铺子里一瞧,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还有卖彩绸锦缎的。
他在铺里转了一圈,忽而指着那一套笔墨纸砚,让人包裹了起来放到车上,又挑了两匹淡如烟霞的绸缎,一并放到车上,才指挥着长随去郊区民巷。
12.
休沐无事,一众监察御史便早早都往京郊来了,先是在外面游玩了一圈,而后才到薛家。
这会儿人来得齐了,正坐在院中花架底下,围桌畅饮。
沈婉宜不负众望,做了几样拿手菜,桂花糯米藕、葱包桧儿、什锦豆腐涝。
用的东西都不贵重,做出来的却是江南美食,北方鲜少吃得到。
几位御史吃得胃口大开,适逢盛夏,为了给众人消暑,沈婉宜还仿着前朝流传下来的宫中御膳做法,做了一道「清风饭」。
她见众人酒已饮至半酣,思量也该将「清风饭」端上桌了,正待和小鬟去厨房,忽听门外一阵敲门声,不觉有些奇怪,忙去开了门。
抬头就与陆凌渊的目光碰个正着,她扶着门框,一时有些愣神。
这个时候,陆凌渊怎么到他们家里来了?
陆凌渊也没料到她家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居然还需得她自己来开门,怔了一怔,才掩口干咳一声。
旁边跟着的长随见有人开门,忙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一递,含笑问好道:「敢问姑娘,这里可是薛御史家?」
沈婉宜点一点头,那长随便笑指着陆凌渊道:「我家侯爷与薛御史甚是相熟,途经此地,前来拜访薛御史。」
陆凌渊可是正三品的御史中丞,薛怀悰不过是从八品的监察御史,何德何能,劳驾得起陆凌渊来拜访?
沈婉宜心中疑惑更深,正不知陆凌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凌渊耳听长随越说越离谱,也怪自己来时没交代清楚,便直接对沈婉宜道:「听闻今日是薛怀悰的生辰,御史台的大人们都来给他庆贺了,本侯若是不知便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就随大家一道送份礼。」
「这……」
他与薛怀悰的交情,以沈婉宜所知来说,不过是上下级关系罢了,何至于要他亲来送贺礼?
但来者皆是客,沈婉宜也不好多问多说,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忙扬声向薛怀悰等人道:「中丞大人来了。」
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一听,都是惊诧万分,想不到一个小小监察御史的生辰宴竟会惊动大名鼎鼎的御史中丞定北侯,慌得几人忙都搁下碗筷,起身相迎。
陆凌渊负手进门,道声不必多礼,随意举目一望。
看这民房外观上虽简陋,内里却别有乾坤,不大的院子里,成排放了两排木质花架,上头依次摆放着各色盆花。
院子上方,架起了花棚,上垂着紫色藤萝和绿枝葡萄。
底下放着一张四方八仙桌,并几个浅脚矮凳,八仙桌上盘碗层叠,所用都不甚名贵,却胜在质朴简洁。
因他是上宾,薛怀悰便把他引到主位上坐下,看着满桌盘碗,不甚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下官不知中丞大人也会驾临蓬荜,竟先和几位御史大人吃上了,这……这满桌残羹委实不好招待大人,还请大人稍后,下官去重新置办一桌菜来。」
陆凌渊轻摆一摆手,他来此也不是专为了宴饮,不过是一时兴起,便对薛怀悰等人道:「不必如此拘束,本侯也只是游玩至此,顺脚过来坐一坐罢了,你们方才怎样,这会儿自便就是了。」
「是。」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相继坐下来,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说笑了。
陆凌渊也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看众人都不说话,就先开口引了话题,问薛怀悰:「你这院子倒是整理得别有意趣,是你自己的主意?」
薛怀悰笑道:「卑职寻常忙于差事,家务上多是拙荆拿的主意,这院子也是她打理的,卑职不过是出把子力气而已。」
「哦?」
陆凌渊了然,怪不得他瞧这院子布景总有几分眼熟。
往年沈婉宜在定北侯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爱侍弄花草树木。
他们府里后院有一处空地,因家中住人不多,一直闲置着,沈婉宜后来便拿那空地支了花架,还开了菜畦,府中因此常有时令菜可食。
想不到她嫁给了薛怀悰,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还能有兴致过着田园生活。
陆凌渊抿唇不言,薛怀悰也不知他来时吃没吃饭,想着厨里还有几样菜肴没端上来,便让陆凌渊稍等,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沈婉宜正在房里低着头对着陆凌渊送来的寿礼犯难,一来,她不知道这礼该不该收。
二来,即便是收下了,陆凌渊送的礼未免太贵重,往后还礼还不知得多少银子。
倒不想一愣神的工夫,薛怀悰已经把盛好的「清风饭」端上桌去了。
清风饭,初创于前朝宝历年间,因是宫中御膳,配料用的都是至珍至贵的龙精粉、龙脑末、水晶米、牛酪浆,调和好后放到金提缸中,垂进冰池,待其冷透再供食用。
薛家没有那么多银两买这般贵重之物,是以沈婉宜便用了一些寻常买得到的配料替代,把牛酪浆等物换成了羊酪浆等物。
酪浆,有些人吃得,有些人吃不得,她之前已经问过了薛怀悰,知道几位监察御史都没有忌口之物,这才放心做了。
哪想到半路里会冒出个陆凌渊,这厮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偏生吃不得酪浆,吃上一口就得病上数日。
沈婉宜放好了寿礼,才从东屋里出来,一抬眼看见薛怀悰把清风饭端到陆凌渊面前,当即骇得面色一变。
这东西再好,她也不敢让陆凌渊吃,免得吃出病来,再给薛怀悰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顾不得仪态,忙就急急走上前去道:「此物在冰桶里搁了半日,凉意沁骨,只恐大人吃不消。厨下还有一盏蜜浮苏柰花,待我去取来给大人享用。」
陆凌渊扬眉瞥了她一眼,瞧她神情不甘不愿,似是不想给他吃一样。
他心里暗哼一声,只道她当真不知好歹,贺礼都送上门了,她还舍不得一口饭,遂让薛怀悰盛出一碗来,对沈婉宜道:「本侯没有那么娇贵,几位大人能吃得,本侯自然也能吃得。」
说着,就要动筷子。
沈婉宜拦不住他,赶紧将薛怀悰手上盛好的一碗清风饭送到李御史面前,又说:「既然大人不嫌弃,还是让妾来盛吧,这清风饭吃得有讲究,盛起来也有讲究,越到底下越清凉可口。」
话毕,也不管旁人怎么想,自顾自拿了碗,另盛了几份,分别放到几位监察御史面前。
李御史当先吃了一口,细品过后,倏尔问她:「弟妹可是在饭里头加了酪浆,我怎么吃着有股子乳香味。」
沈婉宜点头称是,陆凌渊坐在桌前,蓦地侧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不吃酪浆之事,自小除却他的母亲和幼妹,再无旁人知晓,怕的就是会有人在他饮食中做文章。
沈婉宜……是如何知道他不能吃酪浆的?
13.
车马轻摇,回程路上,陆凌渊细想方才沈婉宜之举,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起先他以为不过一碗清风饭,沈婉宜即便不想让他吃,也不至于那般大惊小怪。
若是因清风饭里有酪浆才不让他吃,这事就得细究了。
他这一世,可是自沈婉宜婚后才与她见面,寻常他母亲和幼妹也从未与沈婉宜来往过。
沈婉宜若想知道他的隐私,要么她有通天之能。
要么,就是和他一样,沈婉宜也是重活了一回。
只有这般才可解释得通,为何沈婉宜没有似之前那样去靖南侯府贺寿,为何要自愿替嫁到薛家。
因为她早知晓,即便在靖南侯府设计他嫁到了定北侯府,也会在三年后与他和离。
知晓薛怀悰会在春闱后一举中榜,前途无量。
再联系上酪浆之事,陆凌渊越发怀疑沈婉宜并不是如今的沈婉宜,但要证实他的猜测,还需得有确凿的证据。
可眼下沈婉宜业已嫁给了薛怀悰,他又该如何证明沈婉宜的来历?
陆凌渊兀自闭目沉思,回到定国公府,他的心思还没有从沈婉宜身上转回来,就连柳烟烟同他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过后才知道,柳烟烟说的是想要在府里设宴,她自嫁入侯府,还从未自己操办过一场宴会。
京中豪门富户之间你来我往本是常事,柳烟烟有心宴请,陆凌渊岂会不答应?
不单答应,他还给柳烟烟提了个要求,让她把帖子给几位御史家女眷也送一份,其中就有沈婉宜。
帖子送到沈婉宜手上的时候,她有刹那的惊异,不明白堂堂定北侯夫人为何要请她这么个小人物,便去问薛怀悰。
薛怀悰想起李御史家夫人也收到了定国公府请帖,笑对她道:「大抵是中丞大人的意思,他新到御史台,总要拉拢拉拢人心。但朝中忌讳结党营私,所以让侯夫人在家中设宴,宴请你们的吧?」
听闻李御史夫人也收到了请帖,沈婉宜放下心来,到了日子,便换身素白中衣,外罩着一件烟青色对襟直袖褙子,清爽又不出挑。
她掂量着上回陆凌渊送过来的贺礼,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副簪钗头面拿出来,找了礼盒装上。
定北侯府虽说门楣换做了定国公府,但府里并没有按制扩建,还是前世里沈婉宜见过的模样。
她是掐算着时辰去的,唯恐去得早了无人说话,去得晚了未免失礼,即便这般还是落了单。
门外的小厮一看她递过来的帖子,知是侯爷身边长随特意吩咐过要留神的那位,遂把她带到二门上,指了一指路,便对沈婉宜道:「设宴的地方在蓼花厅,夫人往里走便是了。」
沈婉宜看了那小厮一眼,没想到她不来侯府一年,侯府的规矩居然这般松散,哪里有让客人自行寻路的道理?
蓼花厅地处内院,要绕过垂花门,还要过一道抄手游廊,若是她不认得路,莫非要让她在侯府里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吗?
沈婉宜有心要等那小厮再叫个丫鬟来,可那小厮脚底像是抹了油,把她送到二门上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等,片刻也不见再有人来,因担心赴宴太迟,只得拿好礼物,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径自往蓼花厅去了。
不远处的望星阁中,陆凌渊高站在阁楼之上,垂目看着沈婉宜似一缕青烟,熟门熟路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无须旁人牵引便到了蓼花厅前,似乎对府里的一切陈设布置都了如指掌。
他微垂在朱栏上的双手轻轻扣紧,沈婉宜,当真与他一样是重生而来。
难为她伪装得这么好,见面犹如不相识,若非无意中露出马脚,几乎连他都骗了过去。
入夜时分,筵上早已散席,柳烟烟自觉今儿这一顿设宴自己请得不错,尤其是来的那几位御史夫人,明着暗着追捧她,让她心中好不得意。
这会子见陆凌渊在房里静默歇着,她便把宴会上众人送的礼拿了出来,一一给陆凌渊过了目。
其中金银首饰总归少不了的,陆凌渊看她一样样在头上戴了一回,到最后看那梳妆台盒子里还有一副簪钗分外眼熟,便问柳烟烟:「这也是今儿送进来的?」
柳烟烟探身将那簪钗一望,不过是个竹节钗和如意簪,放在一堆儿首饰里并不出众,遂道:「好像是某个御史家的夫人送来的。」
陆凌渊听闻,拿起竹节钗看了一看,他依稀曾见沈婉宜先前嫁到侯府的时候,陪嫁里就有这样一副头面。
她平日不喜珠宝,故而常戴着的除却银簪,便是这个竹节钗。
想不到她今日如此舍得,把陪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陆凌渊默不作声将竹节钗放回盒中,眼看柳烟烟戴都不戴一下,便将竹节钗和如意簪随意丢进了妆奁里。
她已有足够多的冠子和首饰,并不知道这副簪钗头面也许是另一个女子最为珍贵的东西。
陆凌渊隐在灯光烛火下,面色神情晦暗不明。
薛怀悰觉得从入梅之后,御史中丞大人就奇怪得很,待那一回在他家吃了顿寿宴之后,就更加奇怪了。
他总会在无意中发现中丞大人在暗中打量他,但他细思过自己办的差事,并无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好去问李御史他们。
李御史比他年长许多,人也在官场里浸淫了多年,看薛怀悰来寻求解惑,不由一笑:「大人兴许是看你年少,想要好生栽培你,你就放宽心吧。」
薛怀悰问不出个所以然,横竖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人打量,便不再多想。
近来沈婉宜生辰快到了,听闻前番她去定国公府赴宴把自己的头面都送了出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可是沈婉宜最喜爱的一副簪钗,寻常戴都舍不得戴,偏是为了他送去了上峰那里。
他思量要给沈婉宜重新置办一份,但每月薪俸他都交给了沈婉宜,若要买头面,就得另寻法子。
旁人或可有门道,他清廉惯了,不喜收受贿赂,闲暇时就以替人抄书得些许闲钱,如此竟也攒了一点。
可又有一桩事,他们薛家落魄已久,很长时间都不曾上首饰铺子买过东西,他又是男儿,不知什么样的东西叫好,遂在散值时候问了几位有家室的御史、主簿。
主簿闻说,一指御史台道:「买首饰这等事你得问中丞大人,中丞大人出身侯府,什么样的好物件儿没见过?你问我等,我等只怕也说不什么门道来。」
薛怀悰无意用这等私事去叨扰上峰,想着大不了就带沈婉宜一块儿去买,虽然她有很大可能推辞不要。
不承想,陆凌渊耳聪目明,在台中听到主簿说话,便搁了要务走出来道:「要买什么物件儿,本侯倒是知道有几家铺子可去。」
他既是问起,主簿便把薛怀悰要买首饰的话说了,陆凌渊瞥了一眼薛怀悰,片刻才道:「明日无事,散值后本侯同你一起去。」
14.
薛怀悰本以为和上峰进首饰铺子已经很尴尬了,没想到还有更尴尬的。
他没买过首饰,不知道京中首饰这般昂贵,他身上带的银子连买对耳环都不够,更遑论是买簪钗了。
店里掌柜起先看着陆凌渊和薛怀悰二人衣着甚是讲究,不似寻常人家,还当是来了大客户,陪着笑脸挑选了好一圈。
再看薛怀悰选一样便放下一样,直到最后一样都选不出来,脸上的笑就有点僵了:「这位爷,咱们家铺子可是京里头一等的首饰铺,您瞅了这么一会儿,就没个中意的?」
薛怀悰摸摸袖笼里的碎银子,首饰铺里哪一样东西都好,可他实在是囊中羞涩。
若是自己一个人来,说走也就走了,偏偏身边还跟着陆凌渊,人家散值不赶着回府,陪他在铺子里耗了这么些工夫,他什么都不买,倒像是驳了陆凌渊的情面。
陆凌渊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同薛怀悰一起来买首饰,本想着给他掌掌眼就算了,哪知薛怀悰办差事刚正果断,买个东西倒是犹豫不决。
他不甚耐烦地坐在圈椅上摇了一摇折扇,眼角瞄到薛怀悰又在袖笼里摸了一摸,心头忽地闪过一念,这人该不会是没带足银两吧?
想来也不怪他,京中物价昂贵,他一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每月就那么点子俸禄,要维持家用,还要打点人情往来,估摸身上也剩不下什么钱。
可即使这样,还想着要给沈婉宜买首饰,他对沈婉宜这个夫人倒是上心得很。
陆凌渊双眸暗转,抬手悄声招来一个店小二,低低嘱咐他两句,随后便问掌柜:「你这里可有质朴些的簪钗?不需太多花纹,竹枝、如意纹样便可。」
店掌柜听他这句话,忙从柜中拿出一个匣子来,里头摆放着好几色竹枝钗、如意钗、蝴蝶簪等物件儿。
陆凌渊便让薛怀悰近前来,问他身上带了多少银两,薛怀悰在上峰面前不好意思扯谎,就伸手报了个数:「只有二两。」
二两?他府里上等丫鬟的月例都比这多。
陆凌渊暗叹口气,遂对掌柜道:「拿一副二两的簪钗头面来。」
掌柜的方才已得了店小二的耳语,知道眼面前的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定北侯,既是侯爷说了差多少银子都叫去侯府里取,想是要卖人情给前面那个小郎君,他便识趣地从里头挑拣出做工最好的一副簪钗头面,递给薛怀悰。
薛怀悰不知买东西还可以这般,拿着那副簪钗一时愣住了,二两银子能买得起这两样吗?
陆凌渊起身看了一眼,见那头面比之沈婉宜送给柳烟烟的那副成色好上许多,微微点一点头,使人将头面用盒子装了,示意薛怀悰拿好:「虽是一般之物,但也值得二两银子了。」
陆凌渊长在侯府,金银珠宝见得比他吃的盐都多,他说值二两银子,应该不会错的。
薛怀悰懵懂地接过盒子谢过了陆凌渊,一路欢喜地回到家中,等不及去见薛夫人,就把沈婉宜拉到屋里,把盒子塞到了她手中:
「快打开看看,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沈婉宜方才忙着做饭,手上的水都还没有擦干,见薛怀悰神神秘秘把自己拉扯过来,正疑惑呢,忽瞧他塞了个盒子给自己,打开一看,竟是一副簪钗头面。
她看得呆住,忙问薛怀悰:「你从哪里得来的?」
薛怀悰含笑拍拍胸口:「我用二两银子买的,你之前陪嫁来的那副头面不是送出去了吗?我就攒钱给你另置了一副。」
另置头面的事暂且不提,但二两银子怎能买得起这般上好的簪钗?
沈婉宜毕竟在定北侯府做过三年侯夫人,她虽不大爱那些珠宝等物,但人情往来上,也多拿金银珠宝首饰送过别人,怎能不知这副头面的成色?便细细问薛怀悰:「当真是二两银子买来的?你的薪俸都给我补贴家用了,缘何还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薛怀悰看她神情,便知她误会了,忙一摆手:「当真是我买的,不是别人送的,多出的银子是我替人抄书攒下的。我怕买不好,还找了中丞大人帮我掌眼呢,中丞大人说这副头面虽是一般,但也值得二两银子。」
中丞大人?陆凌渊?他说这副头面只值二两银子?
他什么眼神,难道是在金银堆里泡大了,所以这般上等的成色也不入他的眼了?
沈婉宜越听越糊涂,好在这东西不算是来历不明,但牵连到陆凌渊,她还是提醒了薛怀悰一句:「我要不要首饰都不打紧,可中丞大人位高权重,你新进御史台,有些不必要的事就不要劳烦中丞大人了。还有,往后只管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千万别胡乱应允别人什么。」
如她没记错,现下立储风头很大的琅王,不久之后就会因窝藏龙袍而东窗事发。
陆凌渊这两年私下里与琅王应该没少来往,薛怀悰跟他走得近了,她怕他会被利用,惹来牢狱之灾。
「是,夫人说的我都记得呢,决计不会做那些不该做的事的。」
薛怀悰好笑地刮了一下沈婉宜的鼻梁,知道的说他是娶了个夫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娶了个夫子,每日耳提面命,生怕他在官场误入歧途。
却不知他内心自有一杆秤,即便沈婉宜不说,他也知「清廉」二字乃是他薛家的金字匾额,只要他为官一日,就绝不会砸了这块匾额。
他这样办差,御史台上下尽皆看在眼中,兼之薛侍郎在世时颇有官声,到了磨勘的时候,薛怀悰一跃便从监察御史升到了从六品侍御史,连上两级,惹得御史台人人称羡。
适逢官家新得了个帝姬,于宫苑设宴,许七品以上百官携眷参加庆贺,薛怀悰便将沈婉宜一道带了过来。
沈婉宜前世贵为定北侯夫人,参加宫宴是常有之事,是以此次到宫中并没有失礼之处,且她记着与琅王相近的几家臣子家眷,就在赴宴时有意避开了,捡了个僻静处坐下。
刚一入座,便看不远处陆羽霏和柳烟烟也携着手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几个世家小姐。
15.
一众女眷说说笑笑,正寻了个观景的好位置待要坐下时,迎面又来一堆女眷,却是颍阳郡主和几个女伴。
两边都想要离观景台最近的位置,若是碰着个好说话识时务的,便也相互谦让了。
偏偏陆羽霏和颍阳郡主都不是好相与的,陆羽霏仗着自己是国公府小姐,兄长又是御史中丞、御前有名的大红人,寻常都用下巴看人。
颍阳郡主乃是琅王的女儿,自太子被废后,朝中就属琅王和瑨王的呼声最高,她也因此得势,平日里说一不二,好不威风。
沈婉宜眼见陆羽霏和颍阳郡主为争一个座位争执起来,柳烟烟劝了半天劝不住,好说歹说将陆羽霏从那位子上拉起,一径把她拉扯到沈婉宜旁边的座位上。
陆羽霏十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气,到了位上还在骂骂咧咧,她骂不到颍阳郡主,只好骂柳烟烟:
「你都做了侯夫人,还是这般没用,方才她们几个联起手来欺负我,你不说帮我骂回去,反而灭自己人的威风,真给我们定国公府丢脸!」
柳烟烟被她骂得面上红成一片,然而顾忌着是在宫中,到底不敢多说,便拽一拽陆羽霏的衣袖:「这边这么多位子,坐哪里不是坐呢?妹妹就别争那个闲气了,等回府我给你买副镯子赔不是,行不行?」
「哼,我们国公府里什么样的镯子没有?也就是嫂嫂你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成日里拿这些东西当宝贝,我可不稀罕!」
她小小年纪,说话狠辣又不留情面,柳烟烟眼看沈婉宜还坐在陆羽霏旁边,方才的话必定都让她听了去,心里又羞又恼。
羞的是自己被陆羽霏当众揭了出身的短;恼的是她如今都贵为侯夫人了,又是陆羽霏的长嫂,可陆羽霏仍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想想心里就窝火,便也不再劝说陆羽霏,自在她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沈婉宜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柳烟烟和陆羽霏姑嫂两个说了些什么,她来赴宫宴,可不想平白惹身麻烦回去。
好在陆羽霏她们坐下没多久,皇后娘娘便领着妃嫔们过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行了礼,又得了皇后娘娘旨意,依次坐下来,宫宴就此开始。
沈婉宜是个随性而居的人,且已历经了两世,既能吃得惯粗茶淡饭,也能吃得惯山珍海味。
她细细品着面前的佳肴,余光中看到陆羽霏犹在生气,放在案上的杯盏一动也不动,心下不由好笑。
这位侯府的小姐,还真是表里如一,千年不改这副臭脾气,自己做侯夫人的时候就受过她不少委屈,这会儿又轮到柳烟烟受她的排揎了。
她正思量时,忽而看到从身后花径那边过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附在陆羽霏耳边嘀咕了两句。
就着庭院中灯笼落下的微光,沈婉宜依稀认得那个女子好像是淑贵妃宫中的人。
淑贵妃乃是琅王殿下的母妃,尽管年纪渐长,可依然深得官家盛宠。
沈婉宜以为定北侯府既是与琅王府往来密切,淑贵妃找人来叫陆羽霏过去说话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她收回了目光,却在半路瞥见颍阳郡主瞪着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陆羽霏,面上表情隐隐含着期待和得意。
沈婉宜顿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颍阳郡主方才还因为一个座位与陆羽霏闹过不愉快,这会儿这般看着陆羽霏做什么?
她垂目沉默片刻,看那陆羽霏已然起身要跟着宫装女子走了,便微微探过身,向一侧里坐着的柳烟烟道:「侯夫人,陆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柳烟烟听说,扭回头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衣着素雅俭朴,头上未戴冠子,只簪了一支蝴蝶簪,想来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便抬高了眉眼,轻嗤一声道:「你且管好你自己的事罢,定北侯府的小姐要去哪儿也是你能过问的?」
沈婉宜蹙一蹙眉,想不到柳烟烟如此不识好歹,连她的善意提醒都听不出来。
她本不欲再管,但看对面坐着的颍阳郡主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又对柳烟烟道:「此处是深宫内院,夜色又暗,陆小姐这般小的年纪,随意在宫中行走,若是犯了宫规也无碍吗?」
犯宫规?宫里头管天管地,还管人行走吗?
柳烟烟嫁入侯府后,还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并不知道宫中到底都有哪些规矩。
不过,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陆羽霏那般刁蛮任性,谁的话都不肯听,早就该吃吃苦头,受点教训了。
于是,柳烟烟轻摆了一摆手,不大耐烦地敷衍沈婉宜一句:「我家妹妹自小常来宫中宴饮,岂会不知道规矩?这位夫人,此事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专心用膳罢。」
她既是百般听不进去劝,沈婉宜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横竖她眼下已不是定北侯府的侯夫人,看在过往情分上提点一下柳烟烟已是她尽到了心意。
由是,她转回头,依然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盏樱桃凉果。
宴已过半,陆羽霏还没有回来,倒是此前一并与她没了踪影儿的颍阳郡主先回来了,脸上带着古怪的笑痕,兴冲冲就往台上淑贵妃身边跑去:
「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我哥喝醉了酒,在那边竹林里学人家阮籍嵇康呢。」
淑贵妃听到她说,嗔怪地点了一点她的额头:「你哥哥不胜酒力,你不说找人伺候他去歇息,偏要带我们去看他的笑话,该打!」
她是颍阳郡主的亲祖母,哪里会当真舍得打,开了句玩笑话,便搭着宫娥的手起身,要去看一看琅王府的小郡王。
颍阳郡主见淑贵妃要去,回眸朝着陆羽霏的座位一笑,忙招呼几个世家女伴,与淑贵妃同去。
沈婉宜暗叫一声不好,颍阳郡主这般盛情邀约淑贵妃去见小郡王,再细想方才陆羽霏被淑贵妃身边的女官叫走,只恐其中有诈。
她欲提醒柳烟烟去找一找陆羽霏,无奈柳烟烟早已起身去同瑨王府的两位郡主说话去了。
沈婉宜坐立难安,虽说她为侯夫人的时候,与陆羽霏之间的关系并不好,陆羽霏也曾三番两次冒犯过她,可那也只是陆羽霏的脾性使然。
若她因此便对陆羽霏见死不救,那么她与陆羽霏又有何区别?
再者,这一世中,陆羽霏并未得罪过她,她的夫婿还在陆凌渊手底下办差,她救了陆羽霏,定国公府便算是欠了她一份人情,往后说不得有用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沈婉宜轻拎裙摆,趁着无人在意,急急隐在花径中,顺着之前女官来时的路跑去。
才跑到荷花池畔,就看一个貌似陆羽霏的妙龄少女,衣衫不整地跪在廊上哭泣。
她匆匆走上前,还来不及细问,耳听长廊尽处的竹林从中有人语传扬过来,唬得她一把拉起陆羽霏,沉着声道:「陆小姐,你若信我,就听我的。」
说时,手上用力,连拉带拽,纵身一跃,便和陆羽霏一起落了水。
16.
陆羽霏被宫娥以淑贵妃娘娘有请诓骗到竹林,一时不察被醉酒的琅王府小郡王强行拉扯住猥亵了一通,她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心里怕得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想要去找柳烟烟求救,然而前面是灯火通明的宫苑盛宴,后面是醉意深浓的小郡王,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好躲在长廊上掩面痛哭。
这会子莫名其妙被沈婉宜拉起来,跳进荷花池中,她又不会凫水,还当是小郡王派人来杀她灭口,惊慌之下几乎沉入了水底。
池水刺骨,沈婉宜强忍着寒意将陆羽霏往岸边推。少女呛了几口水,总算抓住了垂落的柳枝。沈婉宜自己却因力竭往下沉,朦胧中听见岸上一阵惊呼,有人纵身跃入水中将她捞起。
“阿霜!”熟悉的嗓音在耳边炸开,沈婉宜咳出两口水,对上陆凌渊惊惶的眼。他浑身湿透,却紧紧抱着她往岸边走,“你不要命了?!”
“陆小姐……”她挣扎着指向岸边,陆羽霏正被宫娥围住,脸色惨白。
陆凌渊将沈婉宜交给赶来的薛怀悰,转身便要去处置那醉醺醺的小郡王。沈婉宜拉住他衣角:“王爷,此事……关乎皇家颜面。”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月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湿透的襦裙紧贴身体,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这副模样,与当年他在靖南侯府初见她时何其相似,只是此刻她眼中再无半分情意,只剩疏离。
宫宴大乱,淑贵妃闻讯赶来,见儿子衣冠不整,陆羽霏瑟瑟发抖,瞬间明白了七八分。她看向沈婉宜,又看向脸色铁青的陆凌渊,强笑道:“定北侯,此事……”
“贵妃娘娘,”陆凌渊声音冰冷,“小郡王酒后失德,冲撞贵女,按宫规当交宗正寺处置。”
“陆凌渊!”淑贵妃变色,“你不过是个御史中丞,也敢管皇家事?”
“御史台纠察百官,皇亲国戚亦不例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脸色煞白的柳烟烟,“何况,这关乎定国公府的颜面。”
柳烟烟浑身一颤,上前扶住陆羽霏:“妹妹,别怕,有嫂嫂在。”
事件最终以小郡王禁足三月收场。回宫路上,柳烟烟小心翼翼问陆凌渊:“表哥,今日之事……”
“闭嘴。”他揉着眉心,“你可知方才若不是沈婉宜,陆家的脸就丢尽了?”
柳烟烟咬唇:“可她不过是个从八品夫人……”
“住口!”陆凌渊猛地看向她,“你连一个落水的小姑都看不住,还有脸说这话?”
马车里陷入死寂。柳烟烟看着丈夫眼中的厌恶,忽然想起沈婉宜落水前那双平静的眼。原来在他心中,她永远比不过那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子。
17
薛怀悰将沈婉宜抱回府时,她已发起高热。太医来看过,说是染了风寒,需好生将养。薛怀悰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阿霜,为何要冒险?”
沈婉宜虚弱地笑:“总不能见死不救。”
“可你若有万一……”他声音哽咽。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我知道你会担心。但我既是薛家妇,便不能让陆家因我受牵连。”
门外传来脚步声,陆凌渊一身朝服站在门口,手中提着药箱:“薛侍御史,本侯来看看沈夫人。”
陆凌渊替沈婉宜诊脉时,指尖触到她腕上的旧疤——那是前世她为救他挡刀留下的。他猛地抬头,对上她平静的眼。
“王爷有话不妨直说。”沈婉宜淡淡道。
“你果然……”他顿住,“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王爷又如何?”她咳嗽两声,“前世恩怨,今生早已了结。我如今是薛怀悰的妻,不想再卷入是非。”
薛怀悰站在一旁,虽不明就里,却上前一步挡在沈婉宜身前:“中丞大人,内子需要静养。”
陆凌渊离开薛家时,月已西斜。他想起前世沈婉宜临终前说的话:“陆凌渊,若有来生,我不愿再遇见你。”
原来她真的来了,却选择了别人。他以为自己重生是为了改写命运,却不知有些缘分,一旦错过便是一生。
“王爷,”长随递上披风,“老夫人问您何时回府。”
“告诉她,”陆凌渊望着薛家灯火,“本侯今晚,想在书房待着。”
半月后,沈婉宜病愈。薛怀悰接了外放的任命,要去扬州任职。临行前,陆凌渊送来一幅画——正是当年他为沈婉宜画的杏花图。
“阿霜,”他声音沙哑,“当年南苑的杏花,开得正好。”
沈婉宜接过画,却没有打开:“多谢王爷。只是如今扬州的琼花,也很动人。”
陆凌渊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忽然笑了:“也好。薛怀悰是个好人,你……多保重。”
18
薛家马车驶离京城那日,陆凌渊站在城楼上远远望着。柳烟烟递上披风:“表哥,天凉了。”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柳烟烟,”他忽然说,“我们和离吧。”
柳烟烟脸色煞白:“为什么?”
“因为我终于明白,”他转身看向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强扭的瓜不甜。你值得更好的,而我……该去寻我的杏花了。”
数年后,扬州瘦西湖畔。薛怀悰抱着幼子,看沈婉宜在画舫上抚琴。琴声清越,引来白鹭翩跹。
“娘,那是什么花?”孩子指着岸边琼花。
“那是琼花,”沈婉宜微笑,“很美,对吗?”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人一骑停在岸边。陆凌渊翻身下马,手中拿着一支杏花。
“沈夫人,”他扬声笑道,“听闻扬州琼花天下一绝,可否一观?”
沈婉宜抬眸,见他鬓边已染风霜,却笑得坦然。她起身行礼:“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薛怀悰走上前,拱手道:“中丞大人远道而来,不如上船喝杯薄酒?”
陆凌渊看着他们相携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随即释然:“不了,本侯还要去别处。”
他将杏花插在船头,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沈婉宜望着那支杏花,良久,轻轻摘下别在发间。
“阿霜,”薛怀悰握住她的手,“想什么?”
她回头一笑,眼中是岁月沉淀的温柔:“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扬州的春天,真好。”
湖面波光粼粼,映着两岸琼花,也映着画舫上相视而笑的夫妻。前世的恩怨早已随风而散,今生的幸福,才刚刚开始。而陆凌渊,终究是那个错过花期的人,只能在远方,遥望着属于别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