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9年,时年已届88岁高寿的季羡林先生,伫立于胡适先生的墓前。
于胡适墓前
作者|季羡林
我此刻立于胡适之先生墓碑之前。尽管他已沉睡于黄土之下,然而他那特有的“我的朋友”般的笑容,依然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遗憾的是,我最后一次目睹这笑容,已然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往事。(本文1999年5月撰)。
1948年12月中旬,恰逢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的光辉时刻。彼时,解放军已将北平城团团围住,然而城内气氛并未陷入恐慌。北京大学同仁与学生们亦无恐慌之感;事实上,在众多人的心中,既有热切的期盼,亦夹杂着些许的疑虑,共同期待着解放军的到来。正当北大校庆喜气洋洋之际,众多教授面带喜悦,齐聚沙滩的孑民堂,共同庆祝这一盛事。我记得,时任校长的适之先生发表了一段简短而充满笑意的讲话,言辞中洋溢着喜庆,并无丝毫忧愁之色。就在这欢庆的时刻,城外突然传来了隆隆的炮声。众人不禁相互戏谑:“解放军这是在为北大鸣放礼炮啊!”
随着简短仪式的落幕,适之先生便向大家道别,踏上了飞往南京的航班。此刻,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李后主那句著名的词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我尝试着将这情景稍作改编,用以描绘适之先生当时的情形:“最是仓皇辞校日,城外礼炮声震耳欲聋,他含笑与友朋挥手告别。”我怎料想到,这次会面竟成了我们最后的相会。若我早些洞察到这一点,恐怕是再难展露笑容了。
自那以后,我与适之先生各奔东西,分道扬镳,彼此的世事变得遥不可及,宛如隔着一重茫茫之海。听闻他离京之后,曾特地从南京派遣了一架专机,特意接送几位老友,而他本人则亲赴南京机场,恭敬地等待着。当飞机归来,舱门缓缓开启。他怀着满腔期待与老友们相见。但遗憾的是,除了一两位之外,他想要接见的其他朋友并未步出机舱。据传言——但仅仅是传言而已——彼时,他痛哭失声,内心之苦,恐怕非外人所能尽言。
适之先生在南京的逗留同样短暂,“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浩荡之后,他亦不得不逃赴台湾。此后,他又远赴美国居住数年,却未能再创往日的辉煌,那如春梦般绚烂的过往已不复存在。返台后,起初亦未受到当局的重视。曾经梦寐以求的“总统候选人”之位,最终只留下了一段谈资,生活过得颇为不顺。然而,不知何故,他最终被选为中央研究院院长,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度过了一段舒适而满足的时光。适之先生始终怀揣着对《水经注》的热爱,如痴如醉,此刻得以继续他的研究。他的晚年虽不尽完美,却也还算得上称心如意。遗憾的是,仁者未享高寿,他在宴席间突然离世。然而,他身后却得到了极高的哀荣。中央研究院为他建立了纪念馆,馆内包括他生前的居所,还建立了胡适陵园,将他的遗骨安葬于院内的陵园之中。今日我们所参观的,正是这座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陵园。
我伫立于适之先生之墓前,鞠躬致意,悲痛之情油然而生,内心波澜起伏,宛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澎湃,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杜甫曾吟:“何曾料二十载,再登贤者之堂。”而今,我却是“五十载光阴,亲自扫拂先人陵墓”。此情此景,实难向世人倾诉。
我已步入望九之龄,与适之先生所居的黄泉或天堂乐园,仅一步之遥。回首自己八十几载跌宕起伏的人生,宛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
八十年经验,我认为,置身于尘世之中,若欲成就一番伟业,须得兼备三要素:出众的才能、不懈的勤奋以及恰到好处的机遇。“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基于老师的这三重职责,老师对学生自是有着深深的恩泽。然而,在我所熟悉的诸多世界语言之中,唯有汉文将“恩”与“师”二字巧妙融合,共同构成一个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名词。这无疑彰显了中国人对师恩的深厚情感,这种情感是其他民族难以望其项背的。
学术研究机遇。我的一生中,有幸遇见了六位恩师,他们或给予我宝贵的教诲,或以识才的眼光发现了我的潜力,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纵然我不曾亲临他们的课堂,然而,阅读他们的著作亦能受益匪浅。在清华大学求学期间,我曾阅读过诸多先贤的著作。陈寅恪先生所有已公开发表的著作,使我在旁听其“佛经翻译文学”课程后,心中种下了探究梵文与巴利文的种子。在担任或混迹于国文教员职位一年之后,一个意外的机遇将我带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正当我踏入该校的第二个学期,瓦尔德施米特被任命为哥廷根大学印度学讲座教授,当我看到他在教务处张贴的基础梵文课程通知时,我欣喜若狂。“千辛万苦寻不到,却意外得之”,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良机吗?最初两个学期,选修梵文的学生仅我一人,身为外国学生。尽管如此,教授依旧全力以赴,精心备课,细致讲解,举止庄重,严谨认真。课堂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专属,从中获得的益处不言而喻。
二战的硝烟弥漫,瓦尔德施米特先生应召入伍。虽已步入耄耋之年,退休的原印度讲座教授西克却义无反顾地重返讲坛,继续为我这位中国学生授课。西克先生不久就告诉我,他将毕生绝技传授于我。囊括《梨俱吠陀》、《大疏》以及《十王子传》,更有那耗费他二十年时光方才破译的吐火罗文,在吐火罗文研究领域,他被誉为世界上的最高权威。我自诩非天才,六七种外语已足以填满我那狭小的脑容量,我实在不愿再将吐火罗文塞入其中。然而,如同我的祖父西克先生一般,他的决定毫无商量的余地。我唯一能遵循的道路,唯有恭敬地遵从。如今回想,那大雪纷飞的冬日,在研究所授课完毕,天色已近黄昏,洁白的积雪铺满了十里长街。雪深路滑,天空阴沉,闪烁的雪光映衬着空旷的街道。我搀扶着老人,一步一踉跄,将他送至家中。我未曾见过自己的祖父,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身边的这位长者,便是我心中的祖父。他不顾衰朽之躯,不顾个人健康,将学术的衣钵传授于我这个异国青年。那时,我的内心波澜起伏,感激与温暖交织,担忧与疼爱涌动。我实在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在二战的烽火中,我流离失所,被迫滞留德国长达十年之久。随着战争的落幕,我得知寅恪先生正在英国疗养,便迫不及待地撰写了一封充满敬意之情的信件,并将我在哥廷根科学院集刊上发表的德文论文一同寄去,以此向先生汇报我十年的学术成果。不久,我便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询问我是否愿意前往北京大学任教。北大,作为我国乃至世界的顶尖学府,声誉远播,但其门槛历来高不可攀,非同小可。如今,如此难得的机遇竟降临于我,我岂能不欣然接受!我毫不犹豫地回复,表达了我的接受意愿。寅恪先生随即将我推荐给了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先生,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以及文学院院长汤用彤先生。寅恪先生在学术界的地位举足轻重,其言辞极具分量。北大三位领导对此表示了即刻的认可。因此,我这个年纪尚轻、在学术界尚无显著成就的年轻人,竟然得以光明正大地踏入北大校园。正如唐代诗人所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尽管我未能一日尽览北平风光,但身为北大正教授及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内心难免有一丝自豪之情,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在接下来的三年时光里,我有幸在适之先生与锡予(汤用彤)先生的悉心指导下,从事学习与工作,度过了人生中难以忘怀的时光。尽管在学术地位和社会身份上,我与适之先生相去甚远,或许想象中我们的交流不会频繁,然而现实却大相径庭。我们相见的次数实则颇多。他那位于孑民堂前东屋的一间狭小简陋的校长办公室,几乎成为了我常至之地。作为系主任,我需定期向校长汇报工作;而他主编的那份报纸学术副刊,我也成为其撰稿人,因此我们不可避免地常常探讨学术问题。最令人钦佩的是,他待人和蔼可亲,无论面对何人,总是面带微笑,对待教授、职员、学生乃至工友皆如此,未曾显露出当时流行的一些名人或教授的傲慢态度。此外,在教授会议、北大文科研究所导师会议以及北京图书馆评议会上,我们也时有相遇。作为一位资历尚浅的后辈,在我面前,他从未让我感到拘谨,我常感受到如同沐浴在春风中的自在与舒心。
适之先生堪称幽默大师,他从不沉湎于老成持重,而是充满活力与趣味。有一则小事,至今仍历历在目。记得有一次,我们召开教授会,杨振声先生刚刚获得一幅珍贵的古画,为了让大家共同领略其美,他将这幅画带到了会场,展现在一张宽敞的桌子上,众人纷纷赞叹不已。就在此时,适之先生突然起身,走到桌边,将画卷起,仿佛要将其藏入袖中,此举引得满堂欢声笑语,气氛欢快热烈。
此刻,印度总理尼赫鲁派遣了我国知名学者师觉月博士担任北大访问教授,并带来了十几位印度男女学生来我校深造,这无疑成为了中印两国交往中的一件盛事。适之先生委派我来负责照料这些来自印度的学者们。他多次亲自接见他们,并为他们举办了接风宴。当师觉月博士进行首次演讲时,适之先生亲自出席,并用流利的英文发表了欢迎致辞,阐述了中印两国历史悠久的友好关系,并对师觉月的学术贡献进行了介绍,从中可见他对此次活动的重视程度。
《浮屠与佛》和《列子与佛典》。前者正是适之先生与陈援庵先生激烈辩论至面红耳赤的议题。我通过吐火罗文的研究解决了这一问题。对两位前辈,我均不敢有所冒犯,故采取了中立的态度。我相信,适之先生一定会阅读到我的这篇论文。我仅将其朗诵给了我的导师陈寅恪先生,幸得他首肯,并将之推荐至地位显赫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发表。另一篇论文完成后,我将之呈交适之先生审阅,翌日,他便回复了一封信,言道:“《生经》一证,确凿无误!”由此可见,他是在深夜阅读完毕的。他对我所提出的结论表示认同,这对我的鼓舞无疑极大。
此次台湾之行,我有幸在一场盛会中聆听了李亦园院士的精彩演讲。其间,他提及了适之先生晚年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期间的一段往事:每当午后茶歇时分,适之先生常与年轻的研究者们围坐一堂,畅谈学术。他曾言,治学之道,应效仿北京大学季羡林的风范。初闻此言,心中纷乱。适之先生此语,必与那两篇文章有所关联,亦或许与我离异后十余年间所撰文篇有关。这表明,适之先生直至暮年,依旧关心我的学术探索。一股知己的温暖油然而生。面对如此情景,我还能有何他感?
在政治领域,众所周知,适之先生持反对共产主义立场。然而,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他亦对三民主义持批判态度。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就是美国政治,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就是美国。这同他的个人经历和哲学信念有关。他们实验主义者不主张什么“终极真理”,而世界上所有的“主义”都与“终极真理”相似,因此他反对。他同共产党并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他自己说, 他终其一生未曾涉笔撰写批判共产主义的文字,然而,针对国民党的文章,他却曾有过著述。
我曾目睹两桩亲身经历的事件。在解放前夕,北平的学子们频繁发起示威游行,诸如“沈崇事件”、“反饥饿反迫害”等,其背后均有中共地下党的策划与推动,这一事实人所共知,适之先生岂能不知!然而,每当国民党宪兵与警察拘捕了学生,他便会驾驶当时在北平尚属罕见的汽车,穿梭于各政府部门之间,迫使国民党当局不得不释放学生。他更亲笔致信南京驻北平的要员,同样为了达此目的。传闻这些信函至今尚存。我个人认为,这些行为早已超越了小事的范畴。
另有一事,某日我赴校长办公室拜访适之先生时,一名学生步入室内,向其告知:前晚延安广播电台曾向他发出专电,劝其留驻,声称北平解放之际,将委以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并兼任北京图书馆馆长一职。适之先生闻言,微笑着对那名学生回应道:“人家信任我吗?”对话遂告一段落。对于该学生的身份,他理应心知肚明,然而,他并未勃然大怒,义愤填膺,其态度依旧保持着亲切与和善。此类细节虽小,却蕴含着深刻的启示,令人深思。
适之先生青年成名,声名远扬。在我看来,他的一生似乎始终置身于一种矛盾与怪圈的交织之中:一方面投身于学术研究的领域,另一方面又积极参与政治与社会活动。他整日奔波劳碌,如同棋局中的卒子,奋勇前行。然而,我好奇他是否曾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无法自拔的困境。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我看来,这个困境确实存在,且影响深远。关于这一问题的见解,我认为,无论适之先生自认为处于何种角色,他的一生终究是一位书生,甚至可以说,是位不拘小节的学究。
我曾亲历一桩微不足道的事件。那是在北京图书馆的一次评议会,会上,适之先生匆忙现身,刚开口便说明他有更重要的会议需要提前离开。但随着会议的展开,话题渐渐偏离,有人突然提及《水经注》。适之先生一听此话题,顿时神采奕奕,眉开眼笑,滔滔不绝。直至会议结束,他都没有离开,且情绪高涨,仿佛准备夜以继日地深入研究。这微小的插曲不正反映了“以小见大”的道理吗?
在先前所述,我已详述了适之先生诸多值得称道的品质,现统而概之,称之为“优点”。我认为,最令我由衷敬佩、最让我深受感动的,是他一生致力于提携后辈的崇高行为。“生平未曾隐匿他人之善,每遇人便赞誉项斯”,他便是这样的人。此类事例,数不胜数。我国,一个颇为奇特的国家,一方面存在着我先前所述的独此一家的“恩师”;另一方面,却又流传着那老虎拜猫为师,猫却未传授爬树技艺,从而侥幸未被徒弟吞噬的民间传说。这两种情形,显然存在一定的矛盾。
适之先生历来对年轻一代充满激励与扶持。在1940年代,他在哈佛大学结识了当时的青年学者周一良与杨联升等人,对他们非凡的才华和所取得的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周一良归国后,倾向于进步思想,投身革命,其事迹广为人知。而杨联升则留在了美国,与适之先生保持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学术交流,相互切磋,成就斐然,名声远播海外。相较之下,周一良的才智与实力显然胜过杨联升,尽管杨在学术领域也有所建树,但受限于时代背景,人们不禁感叹其才华未能得到充分施展。面对这两位学者的经历,我们怎能无动于衷呢?
在与适之先生于孑民堂的庆祝会上握手道别后,我们便如同云散天涯,各奔东西,自此再未谋面,音信亦断。今借此机会,我想谈谈个人的近况,以及与大陆的联系。
知识分子身脏,思想恶。西方谚语有云:“谎言重复千遍,便成真理。”这言辞在我们心中沉积,逐渐演化为一种难以摆脱的“原罪”意识,无论怎样努力改造,似乎都无法消除。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老九”的定位,不断地自我改造,直至变得浑浑噩噩,如同“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然而,涅槃重生遥不可及,苦海茫茫无边,而我们的膜拜却始终未曾停歇。历经无数次的锻炼,直至那场浩劫降临,我被囚禁于牛棚,遭受毒打,皮肉尽裂,却依旧未曾停止虔诚的膜拜。那股坚定不移的信念,简直可令天地为之动容,鬼神为之落泪。自改革开放以来,我的思维才初露端倪,恍若隔世,感慨“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然如今,我已步入耄耋之年,老态龙钟,离鲁迅在《过客》一文中描绘的那片长满百合花的圣地,恐怕不远矣。
至于适之先生,他自北大离任后的经历,我在前文已有简要提及。总的来说,我对他的情况并不十分明了,亦难以深入了解。到了1954年,随着对俞平伯先生《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逐渐升温,批判的浪潮最终也波及到了适之先生。这无疑是一场缺席的批判。适之先生远在海外,静观风云变幻。即便这场斗争的焦点是他自己,他也深知这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于是他欣然旁观,悠然自得。他的名字似乎已化作一尊稻草人,身中无数箭矢,俨然一个实实在在的“箭靶”。大陆上的众多豪杰,面露义愤,纷纷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发射箭矢,而适之先生却依旧屹立不摇。我心中憧憬,这恐怕是一场极为珍贵的景象。然而,在耗费了无数纸张与墨水、时间与精力之后,却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最终沦为一场喧嚣的闹剧。
适之先生于1962年不幸遽然离世,其寿数已逾古稀之年,这在历代学术史上实属高寿。然而,若以今日之标准衡量,似乎他本应享有更长的生命。中国古语有云“仁者寿”,但适之先生似乎只能是“仁者不寿”的例证。当时,大陆上“左”倾之风盛行,众人或许认为胡适已被彻底打倒,身处万劫不复之地。如此人物的离世,似乎并不值得引起太大的惊讶!因此,报纸杂志对此并未有任何显著的报道。
我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然而,十几二十年后的某日,当我开始逐渐拨开迷雾,心中愈发滋味不佳。于是,我撰写了一篇短文《为胡适说几句话》。在那篇文章中,我甚至不敢称呼胡适先生。尽管有人劝我最好不发表,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将其发表。文章得以面世,反响尚可,至少没有人因此追究我,我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近年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中华大地,知识分子的心态随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们卸下了心灵的枷锁,摆脱了原罪的心理负担。曾经的污名与耻辱逐渐被洗净,他们不再需要终日夹着尾巴生活。这种思想上的解放极大地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他们愿意为祖国的繁荣昌盛倾注自己的力量。出版界亦不甘落后,纷纷推出《胡适文集》等著作。
安徽教育出版社志存高远,筹划推出一部篇幅逾两千万字的《胡适全集》。我万万未曾料想,出版社竟将这份重任托付于我,主编这一关键职位竟选中了我。我自诩非胡适研究之专才,内心充满惶恐,几度推辞,不敢应承。然而,出版社却坚持己见,表示:如今,在北大与适之先生共事且交往颇密的同僚中,我独剩一人。正胡适之面目毕竟一书生鉴于此,前一个副标题表述过于夸大,我自感能力有限,难以还原适之先生的本真形象;而接下来的副标题则旨在表达我对适之先生的看法,力求做到客观公正。
曾在此处提及种种琐碎与非凡之事,岁月流转,唯留下珍贵记忆。未曾料想,已至耄耋之年,竟有幸踏足宝岛,此事昔日未曾敢妄自想象。抵达台北后,方惊觉,五十年前于北平结识的故友,诸如梁实秋、袁同礼、傅斯年、毛子水、姚从吾等,均已离世。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访旧全为鬼,惊呼热衷肠”。天地之广袤,自然规律之流转,乃人力难以抗拒之至理。
如今我伫立在适之先生的墓碑之前,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思绪。回首往昔,五十年时光如梦似幻,跨越数千里的征程历历在目,那些往事恍若云雾缭绕,却又清晰如初,仿佛就在眼前重现。古时,我国流传着俞伯牙在钟子期墓前悲愤摔琴的佳话,亦有许多才子佳人于挚友之墓前焚毁手稿的传说。依照此传统,我本应将我刚刚编纂完成的《文集》携至适之先生的墓前焚毁,以此作为我一生科学探索成果的汇报。然而,尽管此刻我心绪纷乱,理智依然清醒,我并未付诸行动。我环视陵园四周,只见石阶整齐划一,蜿蜒而上,陵墓气势恢宏,顶部覆盖着巨石,墓志铭由毛子水先生亲笔题写,墓后石墙上镶嵌着“德艺双隆那四个苍劲有力的字,与墓志铭一同,熠熠生辉,耀眼夺目。我伫立原地,不经意间抬头望去,适之先生的魅力笑容,典型的“我的朋友”式,瞬间浮现眼前。五十年时光如梦似幻,仿佛凝滞于一瞬,历史似乎未曾流转。然而,当我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年岁,历史的确在悄然变迁。然而,我内心并未感到丝毫的衰老与颓废。此刻,我满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情。我坚信,未来某日,我定能重返这片宝岛,再次伫立于适之先生的墓前。
1999年5月2日完稿
▲ 胡适先生之墓志铭,由著名学者毛子水先生执笔,由金石大家王壮先生挥毫泼墨。铭文曰:此乃胡适先生之安息之地,先生生于公元1891年,逝于公元1962年。一生为学术、文化之进步,为思想、言论之自由,为民族之尊荣,为人类之幸福,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终至生命的尽头。今日,先生于此得以安息。吾辈坚信,形骸终将归于尘土,世事亦会变迁,然而,先生在世时所散播的智慧之光,必将永存于世。
【后记】
一是修改原文,二是维持原状。经过深思熟虑,我选择了后者。原因在于,我认为既成事实与个人记忆都是现实的不同呈现。既然我有这段记忆,那必然是因为我相信,若胡适当时在北平,必定会出现我记忆中的场景。因此,我决定保留原文,不做修改。尽管如此,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我在“后记”中加以说明,以正视听。
1999年5月14日,季羡林
- END -
【作者简介】
季羡林先生,生于1911年8月6日,逝世于2009年7月11日,籍贯山东临清。他是一位享誉世界的东方学泰斗、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巨匠、佛学学者、历史学家、教育家以及社会活动家。先生曾历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副校长,并荣膺北京大学终身教授之职。
